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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冬天又开始这样相互陪侍了。
但我怎么也回忆不起冬天曾经的峻厉。也许是我真的忘了,也许是我的潜意识执意要回避,反正这个冬天长着一张盛夏的脸庞。
天天丽日高照,夜夜太虚如镜,只不过这面镜子的底深沉到不可见人亦不可见物,倒是连日的晴朗与温暖让我有了从此以后冬日不再的奇怪感觉。
这个小城的街道网络其实与我的生活一样简单,藏不住什么古往今来、曲折跌宕的秘密。每天顺街前行的过程中见到的面孔并无多少新意。多少人迁回了乡下,我不得而知;又有多少人挤进城里来,我也不以为怀。让我较为留心的是乡下人进城来的样子与我当年的大同小异,而小异之处是如今的他们比我当年有钱,在商场里买得起衣服,在餐馆里吃得起饭,有摩托车乃至汽车。他们的举手投足仿佛无一不在说明唯有他们才更像城里人,而长期居住在城里的那些人过的日子无非还是小碟子小碗的,还像先前那样相当的猥琐、吝啬。
春节将至,简单的街道免不了再次变得狭窄的。“年关清水贵三分”,他们或为利来,或为利往,好一派饱食暖衣的升平景象。我却以为,自己早已作为一个城里人而被更多的城里人忽略了,作为一个曾经的乡下人又被乡下人遗忘了。
作为一个有固定职业的贫者,我被两种人夹在中间,无温饱之虞,亦无发达之象,显得颇有些怪眉怪眼不伦不类,仿佛紧贴在磨轴一带的粮食,被笼而统之地碾碎了,却未变成细腻柔软的面粉;即便也可以算作粮食,却早已经失去了原形,就那样身不由己地旋转着,逃不出来,也很难跑得出去,显得相当的碍手碍脚也便可有可无。
大凡可有可无的东西大都终将被“清膛”,而那时候磨盘的空响依然是明目张胆的好大喜功与虚报浮夸,“清膛”的事情一旦开始进行,注定被迫离开可为依靠也不可为依靠的磨轴,被强行塞入的玉米核、坚果壳之类的清膛物无情地排挤出去,浑浑噩噩地穿过上下磨盘的啮合面,最后从磨口处灰溜溜地跳下去--
打个比方而已。
如今城市里根本没有磨房、磨盘这些东西,言下之意是这个小城的从前有过那些东西,但也是从前了。不过,千真万确,像我这样年过半百仍为平民的人终于未能跃上主流生活的舞台,好像真被无情碾压了也在碾压着。有人在望眼欲穿地等待碾压所生成的粉末,有人在磨盘声势浩大的空转中乐不可支。不被主流生活关注者,往往也是无暇自顾者。
人皆有心,只不过像我这样的人未免要把心用在身外、别处。“你是谁?”“你想干什么?”“你过得怎么样?”等等这些令人深感腻歪的问题都经过精心的预设,都有默认的标准答案,被问者说与不说,都会有人代言,写与不写,都会有人代笔,多数人的态度注定是要保持沉默的,因为毕竟只是符号而已,无关实质的,有什么好说、又有什么好写的,更有什么好做的。
可喜的是冬天的阳光居然如此温暖而美好,至于中午竟然也有夏天的力道。天地良心,暖冬是属于贫者的。年关,富者的欢乐无需追问缘由,而贫者的落寞则无人追问缘由。
我是贫者,靠薪水生活,但这一笔薪水又被人夸大了,至于必然感谢浩荡天恩,我以为这很应该,有恩必报,乃为人之道。不过天恩的极限应该是没有磨盘,也没有碾压,更不能有恐吓和弱肉强食。相比于疯狂的钱世界,我所抱持的东西显得相当的微不足道,所以,我对“年关”此物深有了解,也便不敢怀有什么非分之想。真正的磨盘常常为深得年味的人訇然作响,而对于未得年味之乐趣者,抑或终究不免要被人“清膛”。
天下熙熙,天下攘攘,被“清膛”者自然就是“出局”者,还能怎样。在别人正在上演的繁华大戏之外,我只好倾情于完全免费的冬日阳光。走到主街道的尽头,又折回原处,算作没有离开和背叛过这个城市。
太阳终于西斜,但依然没有冷的感觉,习惯了,或者,只好这样了。自己和别人非为一物,有所差池,有什么可以埋怨的。不论何种方式,一个人总要和这个世界有一些瓜葛,除了自己的肉体和自己的态度以外,还有自由无羁且无人控制的空气,还有不必按照章程、规约找人领取的艳丽冬阳,还有为数众多的被“清膛”者、被碾者,以及大量灰溜溜的奔逃者。
阳光温暖,空气清爽。蚂蚁一样日日涌来的乡下人满贯街巷充塞道途,没有一个是自己熟识的,但觉得他们和他们的所作所为最可靠、最真实,历来认定他们是我的木本水源。天地良心,他们才是自由出入于“磨盘”而“受碾”轻微少有受伤的,自己如何又有优越感与自豪感呢?
熙来攘往的乡下人,因为多不认识,所以,在年关之前也无法肯定有没有见过第二面的。每年,直至“除夕”那日午后,简单的街道在经历了痛苦不堪的暴饮暴食之后仿佛被人挤压一空的猪大肠,彩色垃圾随风盘旋飞舞、翻卷飘扬,看上去真像鲜花盛开的村庄。
我还是愿意做贫者当中真正的安贫乐道者。受这种自律观念的加持,我会满怀喜悦地询问“冬天到底去哪了?”不过只问自己。至于答案,我迟迟想不起来。转而又想,又何须想,凡所存在必有其理。
比如我,一个晒着冬日暖阳的、关于冬天真正去向的追问者;其间我也发现了一个笑料:贫者的伤感,富者的迷惘,看上去极像上下两张磨盘,主流生活的种种规矩由富者说了算,他们是志得意满、力道十足的下磨盘,而贫者的随波逐流明显表示他们是善于顺应的上磨盘,如我这样不伦不类者,当然属于无力显山露水的“塞膛”者:已被粉碎,但不是面粉;虽为粮食,但无完形。
这么说来我也不算彻头彻尾的贫者,至少,在盲动与浮躁让人心与生活变得越来越不堪的时候我还能有胆量坚定地说:我知道我是谁,我就是我,我和别人不一样。食可饱,衣可暖,居可安,业可乐,特别是心存远志,莫知其高。但可知无视于钱世界的疯狂与磨盘法则的冷酷,并且越加肯定自己的作为:我不一样,我会让自己的身体和内心尽量温暖起来,于人于己,这都是没有错的。
终于免不了质疑于倒行逆施的暖冬,进而探问:莫非像磨盘一样的日子因为长久的空转而身不由己地发烧了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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