荇叶棉船
三月的棉船,应该是《诗经》里的岛屿。
我们去棉船看油菜花,就仿佛去看望一位养在深闺的美丽女子,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水的另一方,是彭泽的马当,我们要先在马当等一会儿船,马当渡头,冷风兼细雨,风雨愁杀了看花人,这就是春天,孩儿的脸,雨两天,晴一天,摸不透脾气。
马当堤外就是长江,雨雾大了,看不清棉船岛的摸样,看不清就看不清吧,看不清正好有无限的遐思。
我想,最初的棉船,许是江水中流浪的一片荇叶,到了马当矶的百尺断崖下,碧水东流至此回,江水停了下来,到这里才放松了,温柔了,也需要抒情低吟了,抖落下沉重的泥沙,接着日积月累,千年造化,现出了长江中这方丰饶秀美的河洲。“参差荇菜,左右流之”,棉船就是长江中的大片荇叶,叶底是滚滚江水,长江于此,左右簇拥。在它的怀抱中,那些来自川湘荆楚的肥沃土壤,淤于此,棉船的万亩沃野,亦源于此。
车子过渡,甫一进岛,我就发现我的想象有多么地狭窄,这是令人一看就感到心灵震颤的一方绿洲,无尽的土地,坦荡如砥。号称五万亩土地上种植了油菜,小麦,黄绿相间,放眼望去,无边无际。我站在江堤上,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那来自少年时代就常念叨的“在河之洲”,完全不及现实的棉船之壮美。
有人跟我说,这里是江西最大的岛屿,江西最北的土地。于这片土地,太不真实,的确适合做一个一个的梦,特别是看到一处叫“江心村”的地名,疑是身处江心,却有万亩沃野,这地方下去,应有多少的逝水年华,只是所有的往事会像泥沙一样沉淀堆积,累加多了,我们便无从翻起,翻起的也只有油菜花海,或是江水浪花。
棉船的农舍都建在高堤之上,一排排一幢幢;棉船的菜花也长的几乎和人一般高,齐刷刷,黄灿灿,纯正的金黄与天相接,就像黄澄澄的金子从天边滚滚落下,滔滔而来,花尘飞溅,耀眼而辉煌。堤外的油菜花浑然大气,它们生于长江之间,长于天地之外,集日月之精华,荟阴阳之性灵,这是一处长江的淤地,撒籽就可以成活,落地就可以生根,整个花海竟然找不到几处田埂,因为这里原本就没有田,只等油菜收割,江水一淹一淤,第二年还可以再种,我想,这些沃野就是上天给棉船人的无限的恩泽。
棉船的菜花秀美大气,又婀娜多姿,有时单调了,就会出现一排古柳,杨柳轻烟、菜花金黄是春天的绝配;水边的棉船,离不开纵横的河流,于一家房舍的顶上看去,菜花染黄了江天,仿佛已不在人间,此时此刻,天地间仿佛只剩我一人,一切都是那么安静,那么闲逸。千言万语,尽在那片淡黄色的小花中。久居喧嚣的大都市,油菜花是一种心灵的安顿,是一种来生都要忆及的乡音。
那些金灿灿的菜花,是蓬蓬勃勃地从泥土里生长出来了;那些金黄色,接天连地的金黄,一下子从我的眼里,弥漫延生到我的心里。我清晰地感觉到了它们势不可挡的力量。直至我的身体正像眼下的这道江水一样,向上猛然窜了一截,我才恍然大悟:大地上最早的金黄和碧绿,就该出现在养育万物生命的河床上。
我再说棉船是一片荇叶,那是太小气了。
我们来到棉船,就是回到《诗经》里去,那样说才是真实的。有人在田间摘了新鲜的艾草而回,鲜绿绿的一大袋,有人摘了一把藜蒿,撩着鼻子一路嗅回家去,仿佛吸了一春清清淡淡的春雨。
回到家中,有棉船人跟我说起了棉船,“我一直以为我的家比婺源漂亮,一望无边壮观的油菜花田,柔软的沙滩,江中枯水季节无人的树林,飘飞的柳絮,都是儿时最大的乐趣所在”。
她说的很对,《诗经》里大概也是这意思,彼采艾兮,一日不见故乡,如三秋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