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
这是我受到责问和教训时的答话,其实未必真的知道,但我总是乖乖地、统统地、怯怯地回答“我知道了”.
习惯源于小时候:我上二年级。语文第一课是《上学路上》,说的是一个小姑娘,上学路上看到一株玉米被风吹折了,她把自己的蝴蝶结解下来,把这株玉米和旁边的一株绑在一起,很简单的一个故事。课文第二段要求抄写。
这项作业让我很为难,因为我没有抄书本,就是封皮上有个女孩在窗下写作业、里面是方格格的那种本子,为此我的作业迟迟交不上来。
“明天再不交你就别上课!”教语文的是个年轻的女老师,她尖着嗓子冲我喊。
只剩下哆嗦。
放学后,鼓足勇气和妈妈说,我要买一个抄书本,五分钱,妈妈没说话。那静静的几秒钟令我窒息:害怕、恐慌、担心、委屈……只是几秒钟,然后妈妈把我搂在怀里,轻轻地拍拍我的头,叹一口气--依然没有说话。我的泪涌在心里,却一滴也不敢落下来。
我独自坐在炕沿儿上,忐忑不安。妈妈出去一会儿,回来了,手里拿着两个鸡蛋:“去吧,能换两个本子”.我的脸“腾”地红了,身体动也没动。“快去呀,你这孩子”.妈妈一边拽我的胳膊,一边把鸡蛋往我手里塞。“我不”.我又羞又急,一扭身子,鸡蛋掉到地上,碎了。
看着地上白白黄黄的一片,妈妈和我都怔住了。
妈妈突然举起巴掌。我无声,惊恐的脸上已满是泪水。巴掌最终没有落下来。
妈妈叹着气出去了。我拿着碗,收拾地上的碎鸡蛋,哽咽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饭后,妈妈叫我:“过来”.我愣了一下。“过来呀”.妈妈的脸上是说不出的喜悦。我蹦了过去。“你看”.妈妈拿着几张发黄的纸,“你看,裁好了,可以缝成本子,再打上格儿,跟买的一样。”
我被妈妈的话激动着,趴在饭桌的一角,看她把纸对齐、折平、用棉线裁开、戳齐。我帮妈妈纫好线,递给她,妈妈笑着点点我的鼻子,我也笑了。缝好本,我急着要看,“别忙”,妈妈说,“还得打格儿呢”.妈妈把尺子按住,很小心、很仔细地样子。“我都看好了,就是这么大的格儿”.妈妈的脸在煤油灯下显出温和柔美的光。在妈妈画完封皮上的图案以后,我迫不及待地、认认真真地抄上课文。“看,这就是你”.妈妈欣赏着我的作业,指着封皮上的小女孩说。
真是幸福的晚上。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儿。
早早地来到学校。然而语文老师到得很晚。终于上课了,我在老师走进教室的一瞬,捧上我的作业。
“你的?”老师问。我点点头,虽是惴惴的,还是看着老师,点点头。
老师翻看着我的本,不说话。教室里静静的。
老师合上本子,依旧不说话,她美丽的手指慢慢地做着撕扯的动作。我惊呆了,看看她,又看看我的本子--本子在她美丽的手指里已经变成两半、四半、八半……最终成了碎片。
“知道不知道,用抄书本!”很尖的咆哮,随即一把纸片扔到我的脸上。
“我知道了”.颤颤的,带着哭腔。
“知道不知道,应该早交!”还是很尖的咆哮。
“我知道了”.还是颤颤的,带着哭腔。
那纸片并没有一次扔净,老师美丽的手指里剩下的几片,慢慢地、慢慢地从空中飘下,飘到我软软的头发上。
静得发空,远远的是老师很尖的咆哮、同学起哄的笑脸,我打了一个踉跄,最终站稳,回到座位上。
“这孩子病得出奇”.半夜里,我突然发起高烧,村里的大夫说:“您快着吧”.妈妈急了,背着我就往公社的医院跑。七里地,我迷迷糊糊在妈妈的背上说着谁也听不懂的呓语。
等我退下烧来,已经是凌晨了。醒来,对着的是妈妈红肿的眼睛。“你要吓死妈妈了”.妈妈拥着我,泪流不止。我用手擦着她的泪,那好像永远也流不完的泪……
我执意到学校上课,妈妈说,不着急,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落下的课肯定能追上。我不。
我不能让妈妈知道,我生病的真正原因;我不能让妈妈知道,那个本子已经变成碎片;我不能让妈妈看到,我伤痛的心和失神的眼;我不能让妈妈看到,我不忍看她的猜测的眼睛、担忧的心……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虽然我的身体还很弱,虽然我一百个不愿意到学校里去,虽然我多么愿意留在妈妈身边,让她抱着我、拍着我、哄着我……我还是执意到学校去。
……
高考结束,我填报的所有志愿都是:师范……
“我知道了”.说这话时,我自以为知道一些,其实我未必真的知道……
妈妈去世十四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