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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诞的力量
读莫言先生的《食草家族》纯粹是一种偶然,偶然得有点儿传奇乃至荒诞。如今想来却又成一种缺憾,因为,我只读了《食草家族》中的第一部分:红蝗,之后便束之高阁。
电影《红高梁》成名后,我隐隐约约知道有一个作家叫莫言,写了许多伟大的作品。而我向来不读伟大的作品,因为,相对我来说,大凡作品伟大了,就不是我这种小人物能够读懂的了。
本来我跟莫言毫不相干,谁知时光走到2010年,居然突然间和他相干起来——莫言成了我老乡!这事情看起来毫无逻辑可言,他远在北边的山东高密,我在浙江边缘的龙泉小城,几千里之隔的广袤土地,连个可以相衔的媒介都没有。然而这种看似荒诞的关系却很自然演绎成功。莫言原姓管,他一千年前的祖先就居住龙泉,如今还留有后裔。他那一支是从龙泉迁徙而去的,根还在原地。而我的祖先不知何时何地迁到龙泉,在这块偏远的土地上开花结果。于是,来去之间虽然阴差阳错,去掉一个千年的时间,再去掉一个几千里的空间,把两者揉进同一个盘子,根须与花果就搓出了彼此相通的气息,没有血缘,不同地域,我们依然成了铁定的老乡。这一点,莫言本人也不否认,他说自己是龙泉管氏北宋副相管师仁的第36代孙。莫言寻根之旅的某个夜晚,与当地喜欢舞文弄墨的乡民来一次零距离交流,于是,我按通知领了一本书,请莫言签名,就是《食草家族》。
老乡中有一个伟大的作家,而手头上又有一本他亲笔签名的著作,我不得不虔诚起来,哪怕它再伟大,也要下定决心啃上几口。
这一啃不打紧,莫言笔下的荒诞让我尤为震憾,我甚至怀疑不是在读一本中国作家的小说,它完全不符合我那已经习惯的传统口味。《食草家族》不是神话,语言却天马行空;它不是志怪作品,字里行间却充塞着灵异之感。随着他的叙述,我好像在梦游。
人主公将自己的城市生活形容成一坨大便,闻所未闻。他怀念故乡的亲人们,很重要原因就是乡亲们爱咀嚼草根,然后拉出的大便没有异味,不臭。这让我很难理解,但似乎又深有感触。现在有个流行语,平民被称为屁民或屌丝,与大便异曲同工,而这些屁民或屌丝,是组成这个社会的最基本单位。我也有过嚼草的经历,有时是下意识的,譬如走在田埂或山路边,随手扯一根草塞进嘴里,一边走一边咀嚼,它的滋味并不重要,只要嘴巴不曾闲着就行;也有特意而为之的,譬如茅草根,小时候就故意去挖了来,洗干净,薅掉外层的毛皮,有嚼甘蔗一般的甜意。思忖之下,我好像明白了莫言的某种思想,食草的人,是一种纯粹的人。
莫言歌颂食草家族,却又对食草家族充满着忧虑与焦灼。食草家族的愚昧,导致他们的后代手指间生着蹼膜,手掌如鸭蹼。别以为这是荒诞的虚构,近亲结婚的惨状告诉我们,如果不加以改造,这种现象指日可待。我没有见过生蹼膜的人,但我见过指头相拼的人,是我故村的乡亲。看见他的手掌或脚掌,你会心生恐惧或怜悯。他的食指与中指拼拢,无名指与小指拼拢,伸出掌来,我们是五指,他只有三指,其中两个又宽又扁。后来他取了一个健康的女人成家,谁知后代竟遗传了他的缺陷,夫妻两当场哭成泪人。
食草家族为了进化族人,禁止族人通婚,这应该没什么错。然而不幸的是,两个生长着蹼膜的青年男女恋爱了,并且怀上身孕。族人惩治他们的方法是用火刑处死。面对这样的惨境,莫言很矛盾,在书中作了这样的表述:“这场轰轰隆隆的爱情悲剧、这件家族史上骇人的丑闻、感人的壮举、惨无人道的兽行、伟大的里程碑、肮脏的耻辱柱、伟大的进步、愚昧的倒退。”
小说是在一场蝗灾中展开的,时间跨度几十年。我是南方人,没有机会亲身感受蝗灾对人类生存有多大的威胁,但从小说的文字中还能体会到那种接近绝望的恐怖。面对大自然的灾难,有敬畏,也有抗击,而更令人无助的是人性的劣根。莫言以一场场性爱,将这样的劣根揭露,将一个个生命毁灭,把亲情演绎成仇人,将爱恨情仇交织成一幕荒诞剧。
读罢《红蝗》部分,我被荒诞的故事震憾,荒诞的底下蕴含着一股强大的力量,撞击得你的心隐隐作痛。我就这样合上了《食草家族》,没能将它阅读完毕,或许我还会翻开它,让荒诞再来一次撞击,我们,需要这样的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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