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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11 2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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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中国江西九江
芦 花
“芦花没有什么看头。”清少纳言这样写过,而我独爱这个没有什么看头的芦花。
在东京近郊,从洲崎到中川河口江户河口之间,有一片芦洲。秋天的时候,从品川新桥之间的汽车窗口远远望去,沿洲崎向东海,茫茫的一片,就是芦花之雪。
一天,由洲崎经过堤上向中川走去时,堤上的狗尾草开始是没膝高,渐渐地没了腰,最后混杂着有芦苇的狗尾草高没了人头,近在咫尺,什么也辨别不清。信步沙沙地走去,忽然撞上了什么,一下子摔倒了,对方也呀地喊叫了一声,仔细一瞧原来是扛着鱼竿的渔夫。
再往前走,堤上的尾草、芦苇逐渐稀疏,可是堤外东西两三里,茫茫一片,几乎完全是芦花之洲。往远处眺望,看见洲外有一条碧绿带和帆影,才知道是海。一条水路把这芦花丛分开,弯弯曲曲伸向大海。在退潮的时候,露出满是小洞孔的干沙滩,带有泥巴的芦根处有小螃蟹在爬着。在满潮的时候,一望无垠的芦花在水上映出倒影,意外地从四周传来渔歌和摇橹声。
芦间不仅是鲻鱼、虎鱼、虾等愿意栖息的地方,就是苍鹭、鹬鸟等也把这里当作隐身之所。
我站在堤上,刚要休息,听远处响起一发枪声,鹬鸟鸟、百舌鸟顿时大吃一惊,一边鸣叫,一边振臂飞起,从我头上飞驰而过,猛地投入芦花丛中去了。然后是一片寂静,只有无边无际的芦花在风中簇籁作响。
相模滩落日
秋冬之风完全停息,傍晚的天空万里无云。伫立远眺伊豆山上的落日,使人难以想到,世上竟还有这么多平和的景象。
落日由衔山到全然沉入地表,需要三分钟。
太阳刚刚西斜时,富士、伊豆的一带连山,轻烟迷蒙。太阳所谓白日,银光灿灿,令人目眩。群山也眯细了眼睛。
太阳越发西斜了。富士和伊豆的群山次第变成紫色。
太阳更加西斜了。富士和伊豆的群山紫色的肌肤上染了一层金烟。
此时,站在海滨远望,落日流过海面,直达我的足下。海上的船只尽皆放谢出金光。逗子滨海一带的山峦、沙滩、人家、松林、行人,还有翻转的竹蒌,散落的草屑,无不现出火红的颜色。
在风平浪静的黄昏观看落日,大有守侍圣哲临终之感。庄严之极,平和之至。纵然一个凡夫俗子,也会感到已将身子包裹于灵光之中,肉体消融,只留下灵魂端然伫立于永恒的海滨之上。
有物,幽然浸乎心中,言“喜”则过之,言“哀”则未及。
落日渐沉,接近伊豆山颠。伊豆山忽而变成孔雀蓝,唯有富士山头于绛紫中依然闪着金光。
伊豆山已经衔住落日。太阳落一分,浮在海面上的霞光就后退八里。夕阳从容不迫地一寸又一寸,一分又一分,顾盼着行将离别的世界,悠悠然沉落下去。
终于剩下最后一分了。它猛然一沉,变成一弯秀眉,眉又变成线,线又变成点——倏忽化作乌有。
举目仰视,世界没有了太阳。光明消逝,海山苍茫,万物忧戚。
太阳沉没了。忽然,余光上射,万箭齐发。遥望西天,一片金黄。伟人故去皆如是矣。
日落之后,富士蒙上一层青色。不一会儿,西天的金色化作朱红,继而转为灰白,最后变得青碧一色。相模滩上空,明星荧荧。它们是太阳的遗孽,看起来仿佛在昭示着明天的日出。
晚秋初冬
一
霜落,朔风乍起。庭中红叶、门前银杏不时飞舞着,白天看起来像掠过书窗的鸟影;晚间扑打着屋檐,虽是晴夜,却使人想起雨景。晨起一看,满庭皆落叶。举目仰望,枫树露出枯瘦的枝头,遍地如彩锦,树梢上还剩下被北风留下的两三片或三四片叶子,在朝阳里闪光。银杏树直到昨天还是一片金色的云,今晨却骨瘦形销了,那残叶好像晚春的黄蝶,这里那里点缀着。
二
这个时节的白昼是静谧的。清晨的霜,傍晚的风,都使人感到寒凉。然而在白天,湛蓝的天空高爽,明净;阳光清澄,美丽。对窗读书,周围悄无人声,虽身居都市,亦觉得异常的幽静。偶尔有物影映在格子门上,开门一望,院子的李树,叶子落了,枝条交错,纵横于蓝天之上。梧桐坠下一片硕大的枯叶,静静躺在地上,在太阳下闪光。
庭院寂静,经霜打过的菊花低着头,将影子布在地上。鸟雀啄含后残留的南天竹的果实,在八角金盘下泛着红光。失去了华美的姿态,使它显得多么寂寥。两三只麻雀飞到院里觅食。廊椽下一只老猫躺着晒太阳。一只苍蝇飞来,在格子门上爬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三
内宅里也很清静。栗、银杏、桑、枫、朴等树木,都落叶了。月夜,满地树影,参差斑驳,任你脚踏,也分不开它们。院内各处,升起了焚烧枯叶的炊烟,茶花飘香的傍晚,阵雨敲打着栗树的落叶,当暮色渐渐暗淡下来的时候,如果是西行,准会唱几首歌的。暮雨潇潇,落在过路人的伞盖上,声音骤然加剧,整个世界仿佛尽在雨中了。这一夜,我默默独坐,顾影自怜。
四
月色朦胧的夜晚,踏着白花花的银杏树落叶,站在院中。月光渐渐昏暗,树隙间哗啦哗啦落下两三点水滴——阵雨,刚一这样想,雨早已住了。月亮又出现了。此种情趣向谁叙说?
月光没有了,寒星满天。这时候,我寂然伫立树下,夜气凝聚而不动了。良久,大气稍稍震颤着,头上的枯枝摩戛有声,脚下的落叶沙沙作响。片刻,乃止。月光如霜,布满地面。秋风在如海的天空里咆哮。夜里,人声顿绝,仿佛可以听到一种至高无上的音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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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德富芦花边上
◇ 张立国
长夏总是寂寥,外面又骄阳似火,人难免为大汗淋漓所苦;如在家中,于空调之人造凉爽的环境里闲翻藏书,或有一种难得的快乐。于是随手拿起一本书,是日本近代作家德富芦花的散文集《自然与人生》,书已略略发黄,那是岁月的痕迹,触手有一种时光悠悠的感慨,扉页上写着我购书的时间:1985年于白下大厂。那时还是翩翩少年,无忧无虑。而今人到中年,重睹旧物,剩下的只是片断的记忆与感伤。
德富芦花(1868-1927),日本著名作家,生于熊本的贵族家庭,18岁皈依基督教是一个富于民主思想的人道主义与自由主义者,主要作品有小说《不如归》,长篇小说《黑潮》,随笔集《自然与人生》、《蚯蚓的梦呓》。日本文学一向就有对大自然热烈歌颂的传统,在日本文学里,自然比人受到了更大的关注与尊重。《自然与人生》这部日本文学的经典作品,曾被定为近代日本国民实行“情感教育”的通读书目,可见其影响之大。小说《不如归》曾经被五四时期的古文大师林纾先生翻译介绍到了中国。
德富芦花是日本较早写作白话小说的几位作家之一,生活于明治到昭和初年间,本名德富健次郎,号“芦花”。其故居坐落在东京近郊的恒春园。以前我接触到德富芦花这个名字时,在潜意识里总会和一幅“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萧瑟秋景叠加在一起。没想到,作家却以“恒春”来为自己的居所命名。春与秋,乃是一年之中两个最有魅力的季节,分别代表着播种与收获。看来,德富芦花是有心将秋色与春光“兼容并包”的。
《自然与人生》里的文章,基本上写于1898年,当时断断续续发表在日本的《国民新闻》上。1900年由东京民友社结集出版,题名为《自然与人生》。作者德富芦花在论及自己的写作意图时说:“题目定为‘自然与人生’,并不是运用科学的方法,论证大地和人类的关系,只不过是将几页关于自然界以及人生的写生文字公布于众罢了。这些文字都是作者经过耳闻目睹,心中有所感,随即亲手直录下来的。”作者说得很谦虚,但这样优美的文学作品并不是常常能够见到的,而那种对待自然的静观态度在现在的人中就更少见了。
德富芦花对于景观极富敏感,体察细微,描绘新奇,譬如写落日的寥寥几笔:“伊豆山已经衔住落日。太阳落一分,浮在海面上的霞光就后退八里。夕阳从容不迫地一寸又一寸,一分又一分,顾盼着行将离别的世界,悠悠然沉落下去。终于剩下最后一分了。它猛然一沉,变成一弯秀眉,眉又变作线,线又变成点——倏忽化作乌有。”这种极其细微传神的笔墨看似用力轻巧,其实蕴涵着作者对自然深切的爱,是爱培养了他的美感,所以,语言的使用在他那里才变得那么亲切,简单朴素而饶有诗意。
《自然与人生》在以文字点染大自然的山野林木、霜晨月夜、倒影炊烟的同时,并不忘人生的现实一面。德富芦花之所以成为人们永久铭记的文学家,正在于他又能以清醒的头脑,冷澈的目光,透过社会的表象,洞察现实生活的底蕴,写出了不少的愤世嫉俗的作品,诸如《写生帖》一辑里的文字。在世外桃源里的人生看来是不可能的,正如鲁迅先生所云:恬淡如陶潜者,也有金刚怒目的时候。
德富芦花的散文在文字上非常用心,译者陈德文先生认为:“《自然与人生》里的散文,篇什短小,构思新巧,笔墨灵秀,行文自然,语言晓畅而富音韵之美,精确描摹了大自然的千变万化;德富芦花的散文对日本现代语言的形成和发展作出过不可磨灭的贡献。直到今天,这部作品连同岛崎藤村的《千曲川风情》、国木田独步的《武藏野》等一起,依然被当作日本近代散文随笔文学的典范。”
昔年刘白羽同志在读到日本大家川端康成的散文名篇《我在美丽的日本》以后,深为那清淡而纯真的日本文学之美所倾倒,真正感到川端康成之美,并说:“川端康成这篇名文向世界展示了东方的美。”那么可以说德富芦花的《自然与人生》向我们展示了大自然的美,以日本人的审美方式。“德富芦花,用文字为自然画像的作家,他对自然的出色专注,将让每一个阅读《自然与人生》的读者顿悟:我们功利之外的世界多么亲切美好”——已故散文家苇岸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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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德富芦花《自然与人生》
◇ 肖珂
或许你读过很多散文,但是绝对没有一种能让你如此投入进去。因为它不是文字砌成的监狱,把所有的东西都囚禁在文章里;因为作者将为你打开一扇门,你将进入一个最接近上帝的世界。因为最接近上帝的世界,就是自然的世界。
一个在城市中害怕迷失自己的人,一个希望成为自然的一部分的人,当得知有这么一块仍然存在的净土,便不假思索地带着妻子举家迁居于此。德富芦花在他这本书的扉页上写下:“我们的这种生活,虽然远离尘嚣,却可以听见树木说话,溪中的流水便是大好的文章,一石之微,也暗寓着教训,每一个事物中间,都可以找到些益处来。”他也是这么做的。在他的文章中,他不是一个画家,而只是画中景物的一部分。一个钓叟、一个出游者,他把自己融入了画中。从那冷静的笔触中,流淌下来的是一个个稍纵即逝的场景,作者将一颗颗流星采撷下来,放入了自己的书中。那是一种带着无限热情的冷静,这一点难能可贵。
或许这一点还不能完全吸引你,或许有很多作家都能做到,甚至包括读者自己。但德富芦花的散文是不能被复制的。他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写作技巧,仿佛一切都在于不经意之间,达到圆润的境界,很像王维的诗。在《自然与人生》这部书中,每篇小文最长不过一两千字,短的可能只有三四行。没有极其壮大的,所谓崇高的意象,有的只是对生活来说极为平常的景象。但就在这小小的篇幅内,作者将促使读者调动你所有的感觉,你能感觉到河的流淌,林的寂静,鸟的鸣叫和花的芬芳。他给你指引了一条通向自然的道路,需要的只是你自己去寻觅。作者在其中只是很平静的观察者,他没有说话,但他告诉你的,胜过千言万语。他给你的,是一个立体的,多维的世界,而不仅仅只限于书中每一页的那几行字。作者通过自然告诉了我们一种恬静的人生态度,不为世俗所累,静静坐在河边垂钓,钓那个属于自己的感觉。摆脱世间的是是非非,得到静谧,不正是我们这些生活在尘世中的人最渴望的么?有时候坐下来静静喝一杯茶,都能让我们感动半天。那如果这本书让我们能够毫无顾虑地去亲近自然,去享受人生,那它就是一本很有价值的书了。
在我第一次阅读《自然与人生》的过程中,我的同学曾经问过我,“你在看什么书?”。我不经意中回答他:“我在看一幅画。”的确,他的散文就是这样。向人描绘一个景物并不难,但是让人细读这些文字就能进入一个画的世界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下面是他书中的一篇《初午》:
初午鼓声咚咚。
梅花已经有六七分,麦苗只有两三寸。
村村都插着“奉献稻荷大明神”的旗帜。
男女儿童换上鲜洁的衣裳来往于途。家家请客。人人尽醉。
有一种诗的感觉不是吗?短短的几行字,能让你尽忘了都市中的喧嚣,一种淡淡的乡土气息迎面而来。读完以后,我已经醉了,你呢?或许“人人尽醉”一词,也是写给读者的吧。静静地回忆自己小时候曾经拥有过的对于节日的感觉,是不是很亲切?
这篇文章就如同我国的山水画,通过一系列的散点透视,去写一个极富生活气息的场景,因为短短几行字,让我们有无限遐想的空间。就像国画中的随意几笔,就能让我们看到无穷的景象一样。简明而直观,干净的文字中给人以无穷的乐趣,我们不用去思考,只凭自己的感觉去寻觅属于自己的美好。让我们能够摘下面具,去做回一个感性的人,这就是德富君散文的力量吧。
象这样的文章,这个集子里还有很多,比如说《立春》中的“潮退,沙广,海狭,水低”,是不是有点“枯藤老树昏鸦”的味道?如果你厌倦了世俗的喧嚣,如果你的心向往自然的空间,这本书将带你进入你所想要的世界,每个人都能找到心灵得以沉醉的港湾,在其中我们能忘掉很多让我们不开心的东西,打开想象的窗户,去尽情感觉心灵的宁静吧。看德富君散文是永远不会疲倦的,因为那短短的几行就是心灵的闪光,就是进入自然世界的一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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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花》赏析
◇ 刘德福
写下这个题目,我吓了一大跳,这个题目和《芦花》有什么关系?
我说的是,如果鸟不在树上叫,那么,它在哪里才合适?
如果德富芦花不写芦花,那才是怪事呢?“芦花”是他的笔名,据说取自宋诗“天南地北年年客,唯有芦花似故人。” 而且他还说“土地之德,何其大哉。任何污秽可以容之,任何罪人可以养之。”“土地之所以成为土地,并非排斥肮脏来保持自己的纯洁,而是它能做为生命的温床,包容肮脏和净化肮脏。”(《独语》)在这里,我们从他的“芦花之雪”和“芦花之洲”中读到了“土地”内涵和韵味。
我的确折服德富芦花先生关于自然界各种事物极其细致入微的观察,以及体现出来的日本文学中特有的闲散寂淡之美。作者行文从容不迫,一切皆是娓娓道来,没有快节奏的行文,画面无不是清丽可人。我更喜欢文章中的生命哲理:只有深藏不露的东西才是最有力量的。
作者开始就反驳了清少纳言的偏见,“芦花没有什么看头”,难道德富芦花的芦花只是让人看的,那种走马看花的姿态如何能品味出智慧的内涵?芦花是镶嵌在作者名字上的宝石,怎么容许别人多它的贬低。这种寄寓了作者生命情怀的花的确是普通的,但是作者用自己看似轻松实则老道笔触道出了心中的厚重的情愫。
作者只是拿出了四个场景,就让自己的灵魂之鸟站在了树上。
芦花之雪:那是一片雪,素雅,洁白,这不就是一个丰富的人的心灵的颜色么?青少年喜欢花花绿绿,而真正到了壮年之后,渡尽劫波,沧海桑田,人就大多喜欢了灰白。那是一片最丰富的领地,深不可测,风情万种。
渔夫之丰:难道和渔夫只是意外的相逢?如果芦花之洲不是丰富的,哪里来的渔夫?这是一种丰富之后的吸引?“酒好还怕巷子深?”
芦洲之趣:近有芦花茫茫,远有“碧绿带和帆影”,才知道是海。退潮时,芦根处有小螃蟹在爬;满潮时,一望无垠的芦花在水上映出倒影,意外地从四周传来渔歌和摇橹声。这是何等优美的景色!
芦花之隐:这一节简直是神来之笔。枪响,给我们一种危险的警示;鸟儿的惊慌让我们想到了一个弱者的无奈与凄惶。如果你是一个肉体或灵魂的弱者,请走入德富芦花的芦花丛吧!那里的鱼儿可以给你补钙,这里的海潮帆影可以为你的心灵激情。
芦花,其实是作者的心灵之花,是作者的灵魂之鸟栖息的树枝;芦洲,其实是作者精神成长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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