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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蔚蓝之蓝 于 2012-5-11 12:30 编辑
【1】生为草木
生为草木是幸运的。
这是秋天的深处,在江南,我这个处于郊外的处所,所有的草木都涂上了季节的色彩,不喧哗、不招摇,一株株地安静地运行着生命与自然的韵律。梧桐褪去了它夏日繁芜的盛装,金黄色的叶片落满了青石板小路,风悄悄吹过了,发出“沙沙”的声响,那是一种只属于秋天的声响。河水瘦了,停下它终日不止的脚步,让枯黄的杂草陪伴它,很快,静夜的一场秋霜就要将草丛覆盖,河滩的芦荻,如雪的花朵,在风中摇曳一片苍茫,时光流逝在季节的轮回里。
从郊外的远野地归来,总会摘一把野花或几枝草叶,插在盛满清水的瓷瓶中,静静疑视着野花盛开的姿式,还有枝叶四处伸展的仪态,浮躁的心总会渐渐平静下来,草木用安静的语言向人展示着生命的本质与要义。总觉得做一株草木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草木生长在大地之上,春华秋实,繁荣凋零。
在茫茫尘世,人,是多么孤单,多么卑微而又无知啊,他们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浑浑噩噩,为名为利争得心力交瘁,为了所谓的生活奔波着,以为这就是生活的意义与全部,他们忽视了草木,这些安静的植物就生长在他们的身畔。草木都知道自己的位置,草木长满了村庄任何可以落脚的地方,甚至人家的灰瓦顶上,也摇曳着它风中的姿影,树木们,则安静地生长在房前屋后、弯曲的道旁,为农人们、为同样辛劳的牲畜们撑出一片荫凉,庄稼整整齐齐列队在田野里,在农人与牲畜的汗水里,一天天茁壮。经春至夏,又一个漫长的秋冬,春天,花朵绚丽芬芳,夏日,繁芜的草木铺满了整个静寂的庭院,甚至爬过了高高的院墙,虽然也有风霜,虽然也有过阴霾,但没有哪一株草木忘却了生活的本质,该开花时开花,该结果时结果。
大地之上,只有那些日日与草木相伴的农人们是幸福的,没有人与他们一样了解草木的脾性,农人的一生,应是草木的一生,他们饲养着草木,草木养育着他们,草木是他们的食粮、衣裳,是他们的农具、居所,是他们的灵魂、爱人。晨曦中,农人扛着木制的农具走向草木葱茏的原野,草尖清冷的露水打湿了他的布鞋,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清香,他伺弄着庄稼,他的心是温暖湿润的,庄稼的枝蔓簇拥着他,太阳从远远的树丛后面升起来了,淡淡的薄雾缠绕着村庄,炊烟也升起来了,谷物的芳香飘散过来了,他的心竟莫名的安宁。春天,哪一场淅沥的春水,不浸润着每一个农人沉沉的春梦?梦里他听见多少粒种子破土而出的声音。春天,哪一缕拂晓的清风,不召唤着每一个农人的心灵?到田野去,田野早已是绿意融融,“霍霍”磨亮他锈迹斑斑的农具。当秋天,从遥远的白云间徐徐飘来,晚风在枝叶间清吟,远空如一方乌蓝无垠的幕布,农人,每一个农人的脸上不显现欢悦的笑容,他知晓,田野已是一片金黄,稻浪翻滚,每株庄稼都结满沉甸甸的果实。
农人,大地上移动的草木,一年年、一辈辈如草木一样荣枯,草木让他们学会了宁静,他们知晓他们只不过也是一株草木,有繁盛,也有凋零,却一年年地蔓延,良才叔生前就说,“人不就是一棵草呢。”像几乎所有的农人一样,良才叔一生就是草木的一生,作为一个农人,没有比饲养庄稼更重要的事情了,他一生饲养着庄稼,死了埋藏在那片他耕作一生的土地,弥留之际,一脸的安详,就如一枚秋天里的落叶,又被时光带回了生养他的那片土地。
【2】庄稼
庄稼是美的。
你行走在茫茫的荒原里,满眼是看不到边际的莽野与苍黄的天空,当你翻过一道山梁,当你涉过一条河流,眼帘里出现了一大片、又一大片整齐的庄稼,绿油油在风中摇曳生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你为自然的神奇赞叹,你为人类双手感动,泪水盈满你的双眶,温暖的情愫缠绕着你。
庄稼拥有着植物一切美德,却没有缺点。它会开出绚丽的花,它会结满丰美的果,它会长出各色各异的叶,它安静地生长在农人耕耘的土地上,给辛劳的他们欢悦与希望,令每一头牲畜垂涎,令每一株杂草心生嫉恨。
在五月,天空蔚蓝,四野斑斓,田野是杂草们的天下,更是庄稼的天地,绿色的麦子,金色的菜花,间杂着,大地如一幅无边的彩毯。你躺在麦地里,泥土是芬芳的,麦子是芬芳的,空气也是芬芳的,麦子、修长的麦子一株株伸向广袤无垠的天宇,你只需侧耳倾听,从未有过的美妙音符响在你的耳畔,“沙沙,沙沙”风吹过,麦子奏起悠长、渺远的乐声,乐声里,你沉沉睡去,浸在一个孩童的长梦里,阳光透过麦子的叶尖,金光闪闪,正温暖地照耀着你,麦子一株株鲜嫩的躯体触摸着你,风从远野走来了,原野荡起一波绿色的海,你小小的身体在波浪里飘摇,青色的、灰色的、黄色的蚱蜢展开薄如轻沙的羽翼,从一株麦子飞到另一株麦子上,一只蝴蝶悄然降落在一株麦尖上,如盛开的一枚美丽花朵,风吹过,都不曾飘落。
你还可曾记得?你站在田野里,在秋天的深处,你惊讶眼前这别样的景色,只一夜萧然的秋风,只一场凋零的暮雨,碧绿的原野,却是这样的丰盈、饱满,金色的稻穗垂弯了枝茎,火红的高粱缀满了枝头,雪白的棉花看花了人的眼睛,农人,正踱着轻快的步子,走向原野,笑容绽放在他们被日光晒得黝黑的脸上,在闪闪的镰刀里,庄稼成片成片地倒在他们的脚下,你仿佛聆听见丰收的歌声从田野深处升腾而起,回荡在白云之上。
秋后的原野,空旷而寂瘳,那些美丽的庄稼都隐藏在哪里了呢?金黄的草垛堆在每一户农舍的屋前,月亮从白云之后升起来了,照在金黄的草垛之上,一盏盏灯光亮起来了,透过小小的木窗,芬芳的谷粮正从农人的灶台上飘来,唤醒了农人饥饿的肠胃,温暖的新制棉絮摆放在炕头,正等着辛苦一年农人来做一个悠长的酣梦,那是怎样的一个美好的梦呢,想必与庄稼有关,一年又一年,田野里长满了这些美丽的植物,日子就这样慢慢而芬芳着老去。
庄稼是安静的。
没有哪一种植物有庄稼这样沉默。杂草们太过放肆,漫过山坡,越过沟渠,总是不择手段地长满它所能到达的土地,一茬又一茬,伤透了农人的脑筋,只有庄稼总生长在农人为它们辛勤耕耘的土地上,他们知道自己的位置,至死都不曾舍弃这片洒下农人无数汗水的土地。树木们太过招摇,总是尽情地舒展它过于庞大的身躯,一有风吹过,就喋喋不休,卖弄着它的声响与身体,生怕别人忽视了它们的存在,只有庄稼是谦逊的,它永远知道自己的职责与义务,它一切的成果,都是土地与农人的馈赠。花朵们太过喧闹,它们一朵又一朵绽放出美丽的花朵,摇曳在四月轻柔的春风里,而庄稼懂得生命的本质,只一夜悄然而至的疾风晚雨,落英缤纷,在金色的秋天,只在庄稼才在秋风里呈上它挂满枝头的丰美果实。
庄稼,最继承了土地的品性,厚重,沉静。安静地在一场细雨间悄悄透出它嫩嫩的新芽,在时光的流水里,一日日生长着,茁壮着,风喧哗着走过,也不曾发出热烈的声响。当秋天,每一株庄稼成熟在秋风里,却无一例外是谦逊的,金黄的稻穗垂下它沉甸甸的头颅,它感恩着大地对它的馈赠,高粱羞红了它的脸庞,它为人们对它的赞美感到惭愧,这一切都因是农人辛劳。
农人也是安静的。
农人耕耘在大地之上,永远以一种卑谦的姿式面朝大地,播种、养育、收割,庄稼教会他们沉默,在大地面前,他们知晓一切的花言巧语、投机取巧都是枉然,沉默着,辛劳着,收获着,是对大地永远遵循的法则。父亲默默地在土地上耕耘了一生,像每一个真正的农人一样,沉默是他们的品质,他总是安静地伺弄着他的庄稼,没有一句怨言,播种、收获,如一棵移动的庄稼,岁月如水逝过了,皱纹爬上他的脸庞,风霜压弯了他的躯体,父亲用他的血汗养育了我们,父亲用他的庄稼养育了我们,他却一日日老去了,如一株收割后的枯萎庄稼。
【3】人不如一棵草
村庄是草木的,草木也是村庄的。
远远走近村庄,首先迎接你的是脚下无处不在的草,是道旁或疏或密的树木,是空气里无处不在的草木香,然后才是一头牲口从树底下钻出来,一只鸡跑到一丛草上,最后才是人从村庄里慢悠悠地走出来,看半天,才知道是谁。
草木一点也不娇气,村庄里能长的地方都长上了,荒坡上,河滩里,沟渠间,甚至老吴家丢在外面的一双破鞋里面,不多日,也长满了杂草。人可娇气多了,日子才好一点,就不吃这,不吃那的了,那双一直干农活的手,因少摸了几天锄头,就珍贵得不得了,又是涂防晒液,又是画指甲,生怕人家笑话了自己。
草木,到哪里都是草木,开花的开花,长草的长草,一点也不忘本。有些人却不知道自己的位置,他以为离开了这片土地,脱离了草木,他就不如草木一样卑微了,那个在城里没当几天官的张家小子,村里老人总是这样称他,小时候还是个话说不灵清的大舌头,城里没呆几天,回来就一口的官腔,与娘老子(桐城方言,即父母)讲话,都用普通话。王伯现在还说呢,这家伙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仿佛是尘世的一棵草,其实人不如一棵草。草总比人活得更久,也更明白。
人老了就老了,只留下一坯黄土,运气好的,还有一块墓碑,但很快,青草就漫过了低矮的坟头。一座村庄老了就老了,荒芜在那里,渐归尘土,只有草木一年年地旺盛在那里,淹没了村庄的一切气息。
人生前常常不知天高地厚,总以为什么都可以踩在他的脚下,更不要说对付那些纤弱的草了。叔父生前就是伺弄庄稼的好手,那些杂草在他锋利的镰刀与锄头之下,毫无还手之力。在热烈的阳光下,我曾见我骄傲的、作为农人的叔叔,手拿雪亮的镰刀割下一丛又一丛地头丛生的杂草,那些茂盛的杂草,还来不及呼喊一声,就纷纷倒在叔叔锋利的镰刀之下,流着绿色汁液的伤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很快枯萎着死去。
但杂草们笑到了最后,其实它们柔韧、敏锐的心灵早就洞察人类这小小的自满与虚荣。它冷冷地看着人类拙劣又自以为是的表演,安静地在时光的角落等待。时光流转里,有什么斗得过草呢?有什么比草木活得更为久远呢?时光风烟里,岁月悄然带走了父母青春的容颜,留下苍然的白发与佝偻的身影,也带走了我曾骄傲的叔叔,他曾雪亮的镰刀早已不知所踪,一年又一年,只有满野的杂草长满了村庄的各个角落,也长满了它们曾在叔叔镰刀倒下的地头,甚至肆虏的杂草长满了故去叔叔废弃的老屋,一丛又一丛,从后院的空地,蔓延到到曾明亮的窗台,在秋风里,骄傲地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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