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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蔚蓝之蓝 于 2012-3-27 16:27 编辑
乳白色、带着几丝辛辣的气味。幼时,在夏日浓荫匝地的后园一处角落,我偷偷用小小的手指,沾上一滴残留在打虫机上的药水,放入口中,我皱起了眉头,感受着这种画着可怖骷髅怪物带来的恐惧。它是这样令村庄的所有的大人感到诡异与不可捉摸,散发着死亡与永恒的气息,虽然也有人对它有着超乎生命的热爱,这是我小小的脑袋所不能理解的。辛辣沿着我的舌尖向四周弥散,濒临死亡的恐惧与快感充满心间,虽然这只是一个小孩子无知的游戏。绿叶在风中婆娑,知了在树下唱着不知疲倦的歌,亲爱的家人正在不远处亲切的交谈,这一切却于我越来越遥远,我倚靠在那小小的角落,让斑驳的树影投满我的周身,我小小的头颅遥望着树隙间摇曳的长空,一种莫名的忧伤弥散心间。
1
当杏花的尸体被人们发现时,她早已死去多时了,她青春已然发育的身体直挺挺地躺在生满艾草的河滩,高耸挺立的胸部在草间若隐若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农药刺鼻的气味,一瓶空空如也的“敌敌畏”也静静静地躺在她的身畔。
而在之前,我们从未将杏花与农药联系在一起。春天,草木蔓延大地,原野又生满碧绿的庄稼,村民又在田野间为收成忙碌,药味弥漫整个村庄。我们小小的身影穿行在一片又一片茂盛的庄稼之间,所有的天空、原野涂上了欢乐的色彩,我们这群无忧无虑的孩子尽情享受着属于我们的童年时光。在一丛碧绿硕大的棉叶之间,我们发现一张被幸福陶醉的脸庞,我恋爱中的姐姐也曾有这样一副脸庞。杏花正背着打药机给庄稼除虫,她全副武装,头上戴着一顶栗色的草帽,口上罩着一块洁白的口罩,在她的手臂的一摇一摆间,一片又一片带着药味的白色水雾喷洒在棉叶上。她长得并不美,甚至有点丑陋,瘦小的脸上生满了褐色的雀斑,可这并不妨碍幸福与爱情让她的脸庞红润动人。
在杏花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村人们知道了事情的缘由。也许只因势利的父母阻碍了她与那位深爱着的青年交往,她竟选择了这样一条不归路,而这一切事先毫无征兆。带着巨大的恐惧与惊奇,我紧紧攥着母亲的手,小小的头颅拼命挤过拥挤的人群,惊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她竟是那样的安详,嘴角还几乎有一丝微笑,轻蔑地看着周围好奇而吃惊的人们。而她安静的模样,让人想起了她临终前的从容。她仔细地将自己梳洗耳一番,穿上最好的衣裳,带着那瓶上次打药没有用完的“敌敌畏”,脚步轻盈地走向那片生满艾草的河滩,多少次她曾与那位年轻人,就这样背靠背坐在那里,看夕阳落下山去,周身铺上一层灿烂的月华,她唱起欢快的歌子,歌声飘荡在蕴满月色的河面,波光点点,他温暖的臂弯,让她感受到爱情之火在她内心熊熊燃烧。
可这一切就在那个傍晚破碎,凶悍势利的母亲上工回来,偶然发现了他们的交往,当得知男家一贫如洗,泼辣的母亲便暴跳如雷,以死相逼,硬是拆散了他们之间的交往。之后一切风平浪静,精明的母亲很快为她物色一个家境殷实的人家,她也默许着母亲一把手为她代劳着一切,只是一再推迟着婚期。她也一样地在田间劳作,只是不再歌唱,河滩旁少了她来去的身影。
当又一年的春天,菜花开遍了原野,整个村庄没在一片无边的金色花海与醉人芳香中,艾草又一年生满了寂静的河滩,在澄澈的天空下摇曳着寂寞的身影,她原先的恋人,迎亲的队伍吹打着从田野间喧闹而过,像一列航行在花海之间的彩船,引得一帮野孩子们紧紧尾随。只有她黯然立在劳作的田间,遥望着迎亲的队伍消失在远天的白云之间。
她就这样坐在河滩上,艾草一样地在风中飘摇,只是他已不再她的身畔,他背弃了他们之间偷偷定了的誓言,他又有了属于他的爱情。她怅然又释然,她才知晓爱情是那么脆弱,一切的海誓山盟如风淡薄,可她还忘不了他,而他却已有了另一场爱情,她唯有让泪水淌满黑瘦的面颊。黄昏来临了,远天的流云变幻着姿势,青澈的河水荡起了涟漪,林叶飒飒,她感到她正归去,世界在她的身后渐成一抹越来越远的淡影。
那是一个多么漫长的春天啊,我们仍一如即往地玩耍在原野里,度着属于我们的无忧时光,只是,在偶然间,我总会遥望那片熟悉的天空与原野,还有那堆长满青草的新坟,药味弥漫的空气里,我感受着从未能有过的莫名惆怅,那样无声地流泻在我小小的心房上。
生命向我徐徐展开她苍凉的幕布。
2
夏天,大地一片葱茏,田野里碧绿的棉叶在微风中招展着它们一片片宽大、厚实的手掌,丰盈的草木遮掩了河面。我们渐渐长大,我们不再是无忧的孩童,取而代之的是内心充满着没有人能与理会的困惑与不解,就像这一样药味弥漫的村庄,夏日让它又是一番风景。
当黄昏来临,白日的暑气渐渐散去,暮色从遥远的天际漫过来,留下一片无垠的乌蓝天空。玖月却在他家的的后屋内一口气喝掉了半瓶“敌百虫”,同喝水一样,在他兄弟的惊鄂之间,甚至来不及冲上,就一饮而尽。我很长时间实在想不出他喝药的理由,他有什么理由也会如此热爱这些夺人性命的毒药呢?身体先天残疾的他,每日有家人的精心照料,也不同杏花那样为失望爱情所困扰,每日只需坐在他家后园的石阶上打瞌睡。在他娘的呼天抢地中,他已口吐白沫,痉挛的身体躺在地上已扭曲变形,人也不省人世。起因很简单,只因兄弟们不愿为手脚不方便的他倒掉洗澡水,一气之下,喝了农药,有时死亡的缘由是这样简单。
他是我们小小村庄的唯一跛子,不但腿脚不方便,而且整个半边身子也残疾着,整天歪斜着丑陋的身子,坐在他家屋后的石阶上,对着空旷寂寞的天空与摇曳的树木发呆,一双因瘦削而凹陷的大眼睛整日充满忧郁。他是我们小村庄少数几个让我天生惧怕的人物之一,他丑陋的身子,因半边身子残疾面而奇怪的走路方式,让胆小的我远远看见,就早早地避开。对于他的恐惧,还在于他的毒。也许证明自己是个有用之人吧,他特别热衷于看护他家的菜地与晒谷场,总拿着一根长长的竹杆坐在一旁,瞪着一双大眼睛看护着他家的晒谷场与菜地。我曾见邻居家的几只偷嘴的鸡鸭溜进了他家的菜地,刚刚还坐在台阶在发愣的他,竟瞪圆了眼睛,摆动着变形的身体,“噢噢”大叫着,将竹杆朝这些鸡鸭的腿上狠狠扫去,在鸡鸭的惨叫声中,我张大着嘴,他痉挛的脸上竟是夸张得变形的笑意,他甚至嫉妒这些长着健全腿脚的生灵,而这样的生活却让他充实而满足,在他家人回来后,他总是不停地向他们炫耀自己的功劳。
终于,他被救过来了,只是曾经扭曲变形的身体更加丑陋,仍一如既往地坐在他家的后园台阶上,忧郁的眼神被空洞落寞所代替,也不再拿着竹杆驱赶那些贪嘴的鸡鸭了,呆坐在那里,常常忘了吃饭了的时间。他仿佛被换了一个人,母亲说跛子的魂被农药鬼给拿走了。
多年后,我又回到久别的故乡,故乡一样寂静立在无边的草野与河流之间,他仍如当年一样坐在他家后园的台阶上,对着天空发呆,偶尔眼珠转动一下,还证明他是一个活物,仿佛时光停驻。只是他当年还算光洁的衣裳早已是肮脏不堪,刚过四十,头发已然斑白,倦缩在那里,面露菜色,父母已经双亡的他早已成为兄弟们的累赘。甚至兄弟与弟媳们离家干活时,都要锁上门,把他赶到门外,同时在地上丢下一碗冰冷的剩饭,当作他的午饭。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我曾见被锁在门外的他,冷得钻进了邻家的一个柴堆,瑟瑟发抖,一双大眼睛木然地看着路人。
终于,兄弟们的孩子被带大以后,已没有什么用处的他,被兄弟们送进了镇上的福利院。只是有好几次,村里有人看见他从福利院里偷偷逃出来,扭着丑陋的身子,朝着家的方向一路狂奔,却最终不知回家的路途,只茫然而无助地睁着一双空洞的大眼睛,立在那里四处张望。
毒药,并没有让他忘记一切。
3
漂泊在外,村庄的记忆越来越淡薄而陌生,想起,恍若一个遥远的梦境,不可捉摸。也许我从未了解过这片生养我的土地,虽然称之为故乡。
我是在一个黄昏知道这个消息的,远在千里之外的异乡,我一个绰号叫“猴子”的同学服农药自尽了,生命永远定格在二十七岁这个年轮上。心中几分惊讶,几分释然,仿佛早已知晓这一天终会来到,而这一天竟是这样突然,让我措不及防。
他的模样,确实如他的绰号一样,乍一看,如一只没有进化好的猴子,干瘦、矮小不到一米五的身子,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儿童。而瘦小的脸上却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犹为显现的是他长着如猩猩一样的突出而巨大的龅牙,两只招风大耳,以及满头的稀疏的黄毛,活脱脱一只《西游记》里的孙行者。对于他生成的这副模样,在我们这些无所事事的小孩子间流行两个版本,一种说他感冒发烧后烧坏了身体,还有一种认同他小时掉进了粪坑,吃了一肚子大便后便长成了这般丑陋的模样。我们甚至为此吵得不可开交,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对他的嘲笑,虽然他并不愚笨,脑子与我们一样正常,甚至还有一点小聪明。在那菜花疯开的原野里,满眼的金色让我们心旌摇曳,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的孩童,一看见他远远的走来,就摇头晃脑地唱着我们自编的儿歌:
“猴子八怪
钻鸡塞
吃鸡屎
屙土块
……”
在我们的嬉笑声中,他总是大哭着拿起石块砸向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维护着他小小的自尊。我们吓得尖叫着一哄而散,金黄而香甜的菜花沾满了我们一身,可这并不能阻止下一次我们对他的嘲笑。
他总是用怨恨而幽深的眼睛盯着这些嘲笑过他的小孩子们,甚至上中学后,已懂世事的我们,不再对他嘲笑,也许是小时受过太多的伤害与自卑,他的仇恨化作了疯狂的嫉妒。他四处打听我们干过的错事,所谓的丑事,又在学校里四处宣扬,在我们的委屈与羞愧中,他瘦成核桃一样的小脸被笑意扭曲痉挛。而我当时较为出众的身高与模样,甚至成绩,竟也成了他当时最为嫉恨的对象。我不到一米八身高,被他说成巨人症,他甚至无中生有四处造我的谣,偷看我的日记,添油加醋的四处传播,讨好、唆使学校那些小混混与我作对。终于,在一次放学的路上,我堵住他,将他痛打一顿,他收敛了许多,但我时常感觉到背后有一双阴森的眼睛,便我不寒而栗,丑陋已使他的灵魂扭曲。
后来,我离开了故乡,与这座生养我的村庄渐渐隔阂,但也断断续续知道了他的一些事情。因模样的丑陋,他只能在家务农,却因他的勤勉,把庄稼伺弄得井井有条,村人们开始对他刮目相看,又也许上天对他的额外恩赐,他竟收获了他的爱情,一位模样俊俏的外乡姑娘,这是我想不到的。我曾在一片飘着麦香的栗色原野上又碰到了久别的他,他正在田间弯腰锄草,那位姑娘正跟在他身后辛勤劳作,高大丰满的姑娘与瘦小的他形成鲜明的对比,可这并不妨碍爱情使他皱折如核桃一样脸上蕴满红润。我们亲热地打着招呼,亲切地握手,嘘寒问暧,曾经的隔阂在这一刻荡然无存。我也感到欣慰,生活给了他一个本来的模样,对自己幼年的无知心生愧疚。
可这一切幸福让他来不及细细品尝,就烟消云散,那位俊俏的外乡姑娘,在拿到一笔不菲的彩礼之后竟人间蒸发,他满心的失落,曾滴酒不沾的他常常喝得大醉,可这并不能让他忘记痛苦。在一次与邻居的争吵中,那个臭名远扬的泼妇,拿着菜刀,边砍着斫板,边用一句句最恶毒的咒语,将他这些年来努力得来的自尊与幸福,剥落得体无完肤。他甚至都没有争辩一句,在泼妇披头散发、口沫乱飞中,就黯然回到漆黑的房中,留下泼妇一个人在暮色中歇斯底里与越来越亢奋的咒骂。他才觉得他的世界一片黯淡,不停地努力却使他离爱情,甚至仅有的自尊越来越远,他甚至可笑当年做的一件件维护自尊所作的蠢事,恍惚中,他打开了甲铵磷的瓶盖子,辛辣的气味弥漫整个房间,在眩晕中,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宁,他太累了,他要舒畅地坐下来,好好地休息吧。甚至他家人发现他的尸身时,他一脸的平静,仿佛只是睡着了,马上就会醒来,把一切忘记。
2007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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