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虚拟一场古典爱情 （散文原创）

蔚蓝之蓝

　

　——对一首唐诗的注解
　　
　　
　　《题都城南庄》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唐）崔护　　　　　　　　　　　　　　
　　
　　
　　
　　1
　　
　　那时，我还不懂得什么叫爱情，我还只是城外南庄一个情窦未开的小姑娘。每日在村外的山野间与野孩子一起玩耍，同男孩子一样摘野果，掏鸟窝，常常划破了粗布衣裳。闲下来的时候，便与一群叽叽喳喳的女伴们，做着女红，或帮着劳累的父母做着家务。
　　
　　在这样的无忧无虑中，我渐渐长大。不知是村外那条每日洗濯的小溪，还是每日的劳作，我竟出落成一个美丽的姑娘，在女伴们的羡慕与嫉妒里，我连自己也感到惊讶，常常独自一人抚摸着我光洁的面颊顾影自怜。父母偷偷地说，女儿已经长大了。很快，像村里每一位长大的姑娘的一样，父母作主把我与村外一位家境殷实的人家定下了亲事，一个我从未谋面的少年。当父母与我说完这件事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感到惊讶，甚至有些平静。我只是更加专注地做好我的女红，这些将来出嫁的嫁妆，是我作好人妻人媳的资本。像每一位将来将要出嫁的姑娘一样，我尽力将这些衣裳做得精美，我不辞辛劳地向每一位年长的女性请教，那些时新的花样与款式。我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我的女红很快得到她们的一致称赞，她们都说谁娶到我这么能干的姑娘是他的福气，这些都让我沾沾自喜。我偶然也会想起那个将来伴我一生男人的模样，脑中只是一片空白与模糊，但这又有什么呢？村庄里的每一个女人，包括我的奶奶我的母亲都是这样，只有在出嫁的那日，被新郎掀起了盖头，才能最后看清那个与她相伴一生男人的模样。
　　
　　２
　　
　　那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在我这十几年的光阴，我从未见到这这样早到的春天。不到三月，田野里已是一片葱绿，春风彻夜彻夜地吹拂，河水荡起一层层清澈的波纹。院落里种满的桃花也早如一朵又一朵彩霞绽放，映红了半边天空。在阵阵温凉的春风里，带来了一缕缕清甜的花香，让我小小的心竟有了莫名的惆怅，我却不知缘由，只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木窗旁，灿烂的桃花映红了我的面庞，春风拂乱了我满头的青发，直到黄昏漫过了早春的远空。
　　
　　他就在那时候出现在我的眼前。多年后，我一遍遍地回想起那当年的一幕，这完全是我命中的一个劫数，如果不是那次的偶然相逢，我会如那些乡村所有的女子一样，我这一生将平静而安然，我会嫁人、生子，伺候丈夫孩子与公婆，安心地做一个平凡的村妇，在丈夫粗鲁的打骂与孩子一日日长大中，青丝褪去，鹤发苍颜，然后安静地枯萎着老去，埋在一座无名的山岗，一年年的青青蔓草很快没过我我小小的坟茔。我当时完全或去女伴家一起绣着女红，或与母亲去河边浣那洁白如云的细纱。我却坐在敞开的木窗下，专心地做着我的女红。桃花开得真灿烂啊，在满鼻腥甜的香气与满眼的灿然之中，我微微有些醉意。他就在那一刻出现了，在静寂的庭院里，桃花纷纷坠落，春风摇响在院墙之外，我就在那时听见了小毛驴的叫声，还有人的脚步声，直到今天，我老眼昏花，却还清晰记得那时的场景。我不禁抬眼记望去，我的全身仿佛通过一道电流，我知道爱情在那一刻降临了，射中了我少女的心灵。他只是一个穿着普通的青年，一身青衫，那些城里的文人都喜欢穿着的衣裳。他俊俏、白皙有些清瘦的脸庞上，流露着一缕抹不去的让人又爱怜的忧伤。我在村庄里见过许多与他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子，他却是那样与众不同，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令我着迷的文弱而雅静的书生气质，他在迷路的茫然不知所措中，也看见了我。那是怎样一双眼神啊，多年后，纵使已然弓腰曲背的我，还能忆起那双清澈的眼睛。我见过许多平凡男子的眼神，眼睛里只有木讷与肉欲，只有这一双眼睛如一股清澈的泉水悄然无息地流进了我的心里，又如一团火焰燃烧在我冰冷的心房。爱情就这样悄然降临了。慌乱中，我低下了头，不敢正视他同样火热的双眸，尖针却扎破了我的手指，羞色蕴满了我的双颊，心里流淌着的却是甜蜜与忧伤。我还听见了春风涤荡，林叶沙沙。
　　
　　父亲是个好客的人，对这位远方过来而迷路的青年，一样地热烈欢迎。热情地招呼着他坐下，又吩咐着我准备茶水，我还未在惊喜与沉迷中苏醒过来，我本是一个大方的姑娘，我的手今天却不停地颤抖，脚步却是那样的慌乱，呼吸却是那样地局促，惊慌中茶水竟没过了杯沿。我也分明感受到他同样的慌乱，走到他的身畔，我清晰地听见他心房在激烈地跳动。无比羞赧中，我逃进了厢房。
　　
　　在与父亲寒喧后，他终于要走了，在抱拳与父亲道别后，牵着他的小毛驴，一步步地回眸朝我的窗前张望，满含着情愫与不舍。我也倚着窗旁，羞涩让我不敢抬起头来，却感受到他目光如火一样将我燃烧。直到他修长的身影消失在一片夭夭桃林之外，泪水却不知什么时候淌满了我的双颊。我知道，我的心在那时已随他而去了。
　　
　　
　　３
　　
　　那年的春天真漫长啊，桃花一片又一片开放在村舍之外，青青的蔓草长满了村野，鸟儿整日隐匿在灼灼桃影里不停地歌唱。我却一日日变得沉默寡言，那些出嫁里的嫁衣也无心打点，呆呆望着窗外满眼的春色发愣。母亲叹息着，抚摸着我日益消瘦的面庞，安慰着，以为我是将要离家里的的不舍与忧伤，她的眼里满含泪水。她怎能知道女儿心间的愁绪呢？我只只是在思念着那个只与我一面之缘的青衣少年。可我又无从诉说，只任思念与春草一样在心间疯长、滋生。
　　
　　我常常沉浸在这样一个长长的春梦里，灼灼的桃花开满了整个庭院、村庄，也映红了整个天空，在满耳的祝福声与鞭炮声里，我被掀起了红红的盖头，那张俊美、清瘦带着几缕忧伤的脸庞，满含惊喜地出现在我的眼前……。醒来，泪水却早已打湿了我的枕巾。清冷的夜风吹动起我的帐幔，一轮如刀锋一样的月亮，刺痛着我的心房，苍白的月光下，桃花如雪片般纷纷落下。
　　
　　我一日日地倚在木窗旁，桃花依然灿烂地开放，我一次次地张望着村外的驿道，我一遍遍地想像着那样的场景出现，那熟悉的身影又如梦样出现在我的眼帘，一身青衫，俊俏，清瘦略带忧伤的面庞，让我不顾一切的奔跑过去，俯在他的肩头，让思念与激动的泪水浸湿他的青衫，桃花映红了整个天空。我情愿做一个让人唾弃的女人，抛弃那个我今生还未曾谋面、虚无缥缈的男人与爱情，跟着这个实实在在的少年与爱情远走他乡。恍惚间，我常又听见那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在我的耳畔，侧耳倾听，那只不过又是一缕吹过院墙的阵风。
　　
　　4
　　
　　春天终于逝去了，桃花早已落英缤纷，长了碧绿的叶芽，在风里欢乐地摇摆，那条通往村外的驿道也长满了丛生的杂草。我的心在一日日等待中，渐渐冰凉，爱情也渐渐离我而去。也许，这一切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爱情从来没有来过，只是我的一个藏在心底里的梦幻。也许，这只是他的逢场作戏，他早已把我忘怀，我只是一个平凡的村姑，而他是一个官宦人家的子弟。
　　
　　出嫁的日子终于来临了，春天早已飘逝在遥远的云朵之外，大地之上一片暮秋的凋零，在声声欢乐的乐曲声中，我泪如雨下，泪水顷刻之间打湿了我红红的嫁衣，如流淌着满身的鲜血，我知道，爱情已然离我而去。
　　
　　５　
　　
　　像那些几乎所有乡间女子一样，我很快就成了一个农妇，生子、浆洗、照顾丈夫孩子，服侍公婆。像每一个村妇一样，我有一双粗糙的手掌与一个肆无忌惮的大嗓门。我的美貌早已荡然无存，对一个平凡的村妇来说，美貌有什么用呢？丈夫是个好人，他只是一个木讷、愚鲁的农夫，虽然常常如其他乡间男人一样，打骂妻子是家常便饭，却还是有点痛惜我。可我从他空洞的目光里，却永远看不到爱情。
　　
　　我真的越来越老了，满头的青丝渐成白发，光洁的额头皱纹丛生，腰也弓了，背也驼了，眼也花了。我常常把村庄里处了一辈子的人认错，总会听到他们善意的笑声。有时连我也张着没牙的嘴巴笑了。
　　
　　只有春天不会老，一年年地从遥远的地方走来，草还是那样的鲜绿，河水还是那样清澈，灿烂的桃花一样映红了整个天空，在阵阵春风里，空气里弥漫着一缕缕莫名的忧伤与甜蜜。只有在这个时候，我已然愚钝的心，才会想起我也曾有过春天这样的昙花一现的爱情，人生如梦一样虚幻。
　　
　　要不是那次偶然，我还以为我真的不远一天就这样寂寞地孤独死去，爱情如我只是一段遥远的残梦。也许，这一切只是命中注定，我的爱情注定要经历这样的磨难与曲折。
　　
　　春天又一年年地来到了，多么鲜艳的春天啊，我又倚坐在木窗下，一样的春天，一样的桃之夭夭，木窗后的人，容颜却与心一样苍老。
　　
　　一切毫无征兆，生命是多么不可思议啊，在无边的春色里，我听到了邻家小孩子吟诵他新学到的诗歌，那首将要流传千百年的诗歌：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泪水顷刻之间盈满了我干涩、枯萎的眼睛，笑意却挂蕴满意的满是皱纹的脸庞，不用猜测，我知道那是他一首专门写给我的诗歌，他并没有将我忘记，思念如春草一样在他心里一年年地蔓延。我边哭边笑，让那些路过的人们无比惊讶，他们却一点也不知道其间的缘由。
　　
　　爱情并没有离我而去，一直在我与他的心间缠绕。只是，我用了整整一生的时间来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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