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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蔚蓝之蓝 于 2011-8-17 23:56 编辑
注:彭泽,古称彭蠡泽,地名,今九江东北。汉高祖六年建治。
——彭泽志
何日到彭泽?
长歌陶令前。
——(唐)李白
所谓故乡,我认为就是心灵所要归宿的地方。譬如这座我已生活近十年的城市,十年的时光已貌似我融入了这座日新月异的城市,我甚至能流利地说出他们呦口的方言,对他们的风土如数家珍,站在它繁华的街头,我却常常感到惶惑与陌生,而那个遥远叫彭泽的贫穷地方,每想起它,我的心里就无比充盈,她的每一缕月光,每一阵清风,甚至记忆里的几声虫鸣,都让我倍感受温暖。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回到它的身畔去,那巍巍青山,那潺潺的流水将是我灵魂安歇的地方。
1陶公今安在?
每每回到久违的故乡,凝望着乡间一条条盘旋的山道,心里总是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我常常困惑,这块荒芜甚至闭塞的土地上,一千六百多年前,竟有一位伟大的诗人走过,在这崎岖的山路上开始了他人生新的征程,也为中国文人唱响了自由精神的最后挽歌。
东晋,一个动荡的年代,群雄割据、连年征战,已使这片曾生机盎然的大地满目疮痍。庙堂之上,那曾经百家争鸣的光辉时代,在秦万世的焚书坑儒,董仲舒的独尊儒术之下荡然无存,有的只是小人们的奉承,摇晃着没有完全退化的尾骨,乞求着主人的施舍,有的只是刀光剑影,有的只是那些咏着“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的伟大灵魂,一个个在野蛮屠夫们的刀下屈辱地死去。只有在当时还很偏僻的江南,还有一个孤独的灵魂,在无边的寂寞里,抒写着他的桃花源,“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公元405年的一个秋天,江南已是一片漫野金黄,遥远的庐山在云雾间若隐若现,隐约间还能听见悠远的钟声,已经四十岁的陶渊明,又踏上了他的归途,八十三的彭泽令,已使他认清了官场只是一条无底的人性深渊,山道弯弯,流水潺潺,漫山的金黄使他无比的欢悦,想到他从此可以远离尔虞尔诈的官场,从此远离那些卑劣的小人,可以从此在这些秀美的山水间沉醉,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山风是那样轻拂着他早已苍然的白发,仿佛十几年漂泊不定的仕途与贫苦生活,还有曾有“猛士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的梦想破碎而生的忧郁,已在这满野的清凉秋风里消散了。
我一直认为,东晋是中国文人自由精神的一个分水岭,之前,那些自由而性灵的灵魂,或于庙堂,或于乡野,如春草一样繁茂,如花朵一样芬芳,他们是天地之间的真正王者,那些权贵只如草芥一样葡伏在他们的脚下,或用妒忌的眼光仇视着他们。那是我们这个民族思想的春天,“《诗经》、百家争鸣、《史记》,甚至阮籍、嵇康们,还有陶潜,哪一个不闪耀着个性而自由的光芒?自东晋以后,中国文人这种自由精神则如烟散去,那些高贵的灵魂们一个个依附于政治或权贵的麾下,除去咏些忧国忧民,风花雪月感伤的诗句,有谁还能咏出“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这样充满思想性灵的诗句呢?连伟大的李杜,苏子也不能免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杜甫,客死在湘江的一叶小舟上。李白虽大度地“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可他的内心仍不能挥去步入仕途一展鸿图的夙愿,逝在了美丽却荒蛮的皖南山水间,苏轼则在一次次仕途打击下,暮年拖着老迈的身体,从遥远的海南带着皇帝给他的特赫满怀感恩的心情赶回开封,却把魂魄永远地留在了常州。更不说那些后世的文人们了,在政治的强权与利诱下,一个个只沦为政治的工具与牺牲品。流传后世的蒲留仙,竟为了一官半职、一个功名竟考到六十才仕,更有那些没有灵魂的文人们,干脆只写些风花雪月的文字聊以自娱。(晚明时,也曾昙花一现过畸形化的文人自由精神,这里不作阐述。)
一千六百多年的岁月倏忽而过,悠悠江水在小城外如斯流淌,那一条条弯弯小道依然在山野间盘旋,甚至遥远的庐山在云雾间若隐若现,惶或间我仿佛又凝望而见这位伟大的诗人行走在故乡的山野间,悠然见南山,飞鸟也正归巢去,可哪里又有采菊的东篱、共话桑麻长的农夫呢?哪里寻觅“土地平旷,村舍俨然“的桃花源呢?小城里车如水、马如龙,摩登的女人,脑满肠肥的阔老,巨大的广告霓虹灯与如蚁蝼充斥着每个角落,可有谁还相信有位伟大的灵魂曾在这里走过?
2巍巍炮台山
注:炮台山隶属彭泽重镇马当江边,建有抗战时期狙击日军西进的炮台,
故名之。因地势险要,历代为兵家必争之地。
——彭泽志
说来惭愧,在二十岁离开故乡前,镇对面的炮台山是我游玩过的唯一历史古迹。
那时,少年不识愁滋味,对于它的好奇远大于对它所承载的历史悲壮。乘兴而往,却很是失望,一点也不觉得好玩,在临江的一座小山坳里,只有一座废弃的孤零零炮台与荒草湮没的掩体。山风猎猎,秋日的夕阳给它添上了一层萧杀之气。反倒是山野间其它的风景吸引了我的视线,几株悬崖间丛生的红枫,山峦之上、白云之间钟声悠扬的古庙,还有山脚下粉墙黛瓦、炊炊烟袅袅的小山村让我留连忘返。
当年岁渐长,我终于懂得这座再平常不过的炮台,在当地乡民间的沉重与屈辱。悠悠六十几载,仍没有磨灭许多人对那场战争给当地人带来的痛苦,那些恶魔们给当地人带来的巨大灾难,甚至没有经历过战争的后人们,也心间充满了愤慨。当地的老人常指着炮台山,痛诉着那些日军当年的暴行,县志,甚至国家历史档案也记载着这段难忘的历史。当年,就是这些战争狂魔几乎屠尽了那些手无寸铁的乡民,只有那些躲进深山的乡民才逃过一劫,而昔日美丽繁华的滨江小城早已在日军的蹂躏之下成为一片废墟。
六十多年的时光倏忽而过,岁月的风尘早已掩盖了小城的满目疮痍、血雨腥风,它依然美丽安详地立在长江之畔,还有沉睡在她身畔静静的炮台山。同其它中国许多小镇一样,人们安闲地度着自己的时光,仍然有人提起当年日军的暴行,引来大家异口同声地咒骂,甚至日本地震荡,小小的车祸都让他们津津乐道屠夫们的报应。一会又打起他们的麻将,孩子们又玩起他们的游戏。
是的,我们该诅咒战争,更不应该忘记这些耻辱,虽然有些人忘记了历史,可我们有理由相信,我们更多的人不会忘记这场战争!忘记这场战争给我们这个民族带来的深重灾难。可我们在仇恨、诅咒甚至幸灾乐祸之外,又为自己的民族,为自己曾经的耻辱做了什么呢?
就是这样一个让我们诅咒、鄙视的民族,战后短短不到二十年,以中国十分之一的人口、四十分之一的面积、同样遭受到战争严重创伤的国家一跃而成为世界第二经济大国,同时发展的还有他们的科技、文化,而我们呢?这个自诩文明之邦的泱泱大国,在没完没了的所谓阶级斗争,民生疮痍,饥饿与贫穷同野草一样蔓延在大地上。当这个曾以我们为师的弱小民族,几乎要普及大学教育的时候,我们还在为全国上亿的文盲而伤透脑筋,为不公平的教育而心生郁怨。当有五千年文明的我们在为争抢一个小小座位而大动肝火的时候,他们知书而达礼,温文尔雅,甚至地震时对散落满地的钱财视若无睹,而紧紧如亲人一样偎依在一起,成为世界上都受欢迎的公民,俨然我们失落已久的汉唐风范。当还没有得过诺贝尔的我们在为一个与我们毫不相干的美国人高呼华人也得到诺贝尔时,而日本人则不动声色地已有近二十人走上了诺贝尔最高的领奖台。
炮台山作为彭泽当时少有的历史景观,听说现在已修葺一新,成为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已派专人值守,心中有种释然,也许这是一个民族真正复兴的征兆吧。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们不该忘记历史,也要永远诅咒那些带给我们民族深重灾难的战争恶魔们,而怎样去做,怎样让我们这个民族真正强大而文明,应该才是最重要的!
每次回到故乡,在归家的渡船上,残阳如血,把宽广的江面染红一片,却总不禁凝望不远处的炮台山,在暮色里,炮台山寂静如斯,滚滚江水就这样从它身畔疾流而过,向着不可知的远方去。
3那优美的、古老的、忧伤的……
我常常在梦中又听见故乡的民谣,那么优美,那么古老,那么忧伤,一声声响在我的耳畔,仿佛我又回到了久别的故乡,仿佛时光已然流转,这些年他乡的漂泊流离,只是长梦一场,醒来心间满是怅然与温暖。
对于所有的歌唱形式,唯有民歌让我最为痴迷。对于所有的歌唱形式,民歌无疑是最为永恒的艺术,它是一个民族精神的最好体现与表述。蒙古长调忧伤、低沉,也如同这个马背上民族的忧郁灵魂,世代在无边的绿色草原上游荡,永远寻觅着远方不可知的家园。陕北信天游高亢、热烈,游牧民族的直爽豪放与汉民族的细腻深遂融为一体,而故乡地处江南,杏花春雨催出了流水一样美丽婉转的黄梅小调。
幼时,我最爱听那些上了年纪的妇人唱着当地流传已久的民谣,村里那位豁牙的阿婆就能唱一口动听的民谣。阿婆很早就死了丈夫,含辛茹苦把几个儿女拉扯大,可儿女们都不太孝顺她,七十多岁的老人还要在地里为自己而劳作,可我常常在这位愁容满面的阿婆身畔听见许多优美的民谣。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总在洗衣服时唱、烧饭时唱、甚至哄小孙子睡觉时也情不自禁地唱着,我至今还断续记得她苍老沙哑却动听的歌声,
“……
正月里来什么花?
正月里来迎春花。
二月里来什么花?
二月里来是杏花。
三月里来什么花?
三月蔷薇傍墙开。
……”
我常常沉浸在这优美、动听的歌声里,蓦然间,我看见阿婆那张愁苦、布满皱纹的面庞,竟也显现出少有的笑容与红润,丛林远处吹来的春风轻柔地抚摸着她已然斑斑的白发,细碎的阳光点点打在她的身上,仿佛忧愁早已离她而去,那逝去的青春韶华又恍若流转。多少年的时光已经逝去了,阿婆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可我不相信她已经远去,我行走在故乡苍茫的土地上,仿佛大地还散发着那些民谣的芬芳,那些渺远的歌声依稀响起,还有我充满欢乐的童年时光。
父亲在我的眼里一直是个严厉甚至凶悍的模样,他身材高大,一张南地少有的北方长脸让人望而生畏,而儿时记忆里对母亲的时常打骂,更增加了我对他的恐惧与怨恨。
可我的父亲也会唱这些古老忧伤的歌谣。那夜,我小小的身子早已沉浸在孩童才有的甜美梦乡里,我一会腾云驾雾,飞过我家的土坯房,一会又立在一朵花上欢乐地跳舞。恍惚间,我听见了一缕浑厚声音的歌唱,在如豆的灯光下,在如漆的夜色里,母亲仍在灯下做着永远做不完的针线活,父亲在不远处修理着农具,歌声就是从父亲那健壮的喉咙里发出的。我惊讶地看着父亲,这个平日里一脸严厉的父亲,此时却满脸温情,平日里满脸愁怨,常被父亲打骂的母亲却一脸的柔情与羞涩,做针线的手也不由地慢下来了,甚至我也沉醉在这优美的歌声里,父亲自顾轻轻唱着那首在我们乡间不知流传多少代的古老民歌,我至今还能感受到那优美忧伤曲调里散发出的温暧。
“……
一爱姐姐发,姐发乌油油。
二爱姐姐脸,姐脸生得俏。
三爱姐姐手,姐手似白藕。
四爱姐姐腰,姐腰长得细。
……
十爱姐姐人,姐人好风流。”
我常常想,父亲肯定不止一次对母亲唱过这优美的歌谣,在田野里、在河畔边,在春天的阳光下。我再也不会怀疑他们之间的情感,听着这优美古老民歌的女人,她一定拥有过真正的爱情。(续下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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