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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蔚蓝之蓝 于 2011-7-9 18:12 编辑
河流系列之一
1
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孩童,我还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景,我与镇里几个其它年级的学生,一同随老师去县里参加全县的作文比赛。六月的田野与村庄在清晨的露水与薄雾中散发着青草的气息,一平如镜的江水也在没有散去的晨雾中茫茫一片。我们早早就上了渡船,船是那种温暖、混合着乡野泥土味道与嘈杂声响的木制机帆船,彼此熟悉的村民亲热地打着招呼,拉着家常,关在笼子里或扎着绳索的鸡鸭也不安静地叫过不停,而那些盛放在箩筐里的瓜菜则安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我无暇顾及这些,我小小而瘦弱的身子,趴跗在船舷上,内心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激动与喜悦,我是个安静却喜形于色的人,我的眼里放射出别样的光芒。这是我第一次去县城,去那个我神往多少次的神奇而陌生的地方,多少次,我小小的身影曾立在河畔,想象着远方县城的模样,而今船儿就要顺着这条河流载我去那遥远的县城了。江水平滑如缎,却疾速东流至水天相连的地方,风倏忽吹过,浅黄色的江水不停拍打着船身,溅起一朵朵白色的水花,木船也在水波的荡漾中一起一伏,我注目过千百次的河流氤氲着梦幻般的色彩。
当太阳终于从遥远的树丛后面升起来的时候,江面上的薄雾也在阳光的照耀之下渐渐淡去,偶尔吹来的一阵清凉江风,让平静的江面波光点点。在“隆隆”的机器声与船工的吆喝声中,船终于缓缓地驶离了渡口,驶向了河流深处,那些送行的人们,熟悉的村庄、田野渐渐也在我的视线里淡成一抹远影,这也是我第一次远离这片生养我的土地,一种莫名的惆怅升腾在心间,多年后,当我终于离开了故乡,流离在异乡苍茫的土地上,我才又一次深切地感受这种清浅的哀愁。很快,轮船就疾驰在宽阔的江面上,穿行在两岸色彩的原野里,河流给我展示了另一个奇异的世界,这些都是我未曾见过的美丽风景。间或一艘艘货船与我们擦肩而过,船杆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衣裳,在风中呼啦啦地飘扬,船板上走着船工与他的女人,经年阳光与江风让他们皮肤黝黑而健康。远远的,又一艘高大的客轮从烟波里驶来,巨大的喇叭声响彻在宽广的江面上,船栏上站满了人,他们有人向我们挥着手,轮船转瞬又消失在浩渺的云烟里,河流要载他们到哪里呢?那里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一片又一片的金色麦田,在阳光下翻滚着耀眼的金色麦浪,星星点点的农人们在辛劳地收割着成熟的麦子,他们与我一样去过远方吗?心间有一丝惋惜。江畔生满了绿色的树林,林间开满了各色的花朵,一个靠在树上的年轻女人,正低头不语,她正想着什么呢?直到至今,我还常常想起她,那时她有着怎样忧伤呢?她现在还否记得那年的场景?还有一片风中摇曳的的芦苇,无边绿色的芦苇飘摇在初夏的微风里,几只白鹭地芦苇丛中起落,背衬着一方蔚蓝一尘不染的天空,远方巨大的白色云朵飘浮在江面上,而遥远县城灰褐色的轮廓依稀可辨。
2
这是中国一条最著名的河流之一,这是我孩提时代一直所不知道的,只知晓它几乎占据了我所有的记忆与情感,养育着我的灵魂与身体。在我记事起,它就每日从我生长的村庄旁宁静或咆哮着流过,每日枕着它的流水之声入眠。
河流总如一个充满诱惑的梦幻宁静地横亘流淌在故乡的大地之上,是我童年一切欢乐与忧戚所在,我常常一个人坐在它的身畔,遥望着河流上的远空,云朵在变幻着不同的姿势与色彩,青草一年又一年生满寂寞的河岸,河流如斯流淌,在静静的流水声里,我常常对它倾诉着我小小的心事。远天里,飘来一艘艘白色的帆船,悠然行驶着,如云朵一样摇曳在秋日无垠的碧空里,它们要驶向何方呢?又来自哪里?我小小的心里贮满忧伤。我曾摘下一把野花,丢失在河流中,野花欢快地随水流向远方,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多少次,我沿着河流行走,越过一座座陌生的村庄、田野,淡蓝色的炊烟袅袅升起,风漫过无边的绿色原野,我要寻找着它的尽头,河畔边生满了树木,草丛间开满了各色的小花,空旷处,一丛又一丛的野菊怒放出金黄的花朵与浓郁的芳香,可我没有找到河流的尽头,它逶迤在云烟的深处。我常常想起一个叫志文的人,他是我学生时代最好的伙伴,从小学至高中,我们一直形影不离,他笑起来,细小的眼睛会弯成两弯新月,说话有点结巴,却性格与我相近。我们一样痴迷着文学,每日放学归来,我们总是这样沿着河流行走,虽然已知道走不到它的尽头,我们却乐此不疲。河流蜿蜒地流过村庄,一路迤逦出美丽的风景,在河畔密密杨树林的满目绿叶间,鹧鸪会不知疲倦地唱出动听歌声,河畔边,白鹭与鱼鸥如云朵一样飘起落下,我们曾幸运地捡拾到一枚天鹅的羽毛,洁白、清盈。矢车菊、紫云英、蛇果子开满了树丛间,我们聆听着江风吹过树梢带来的渺远声响,会在一轮硕大的夕阳下,久久不肯离去,直至它缓缓堕入江中,留下漫天艳丽的晚霞,而“落霞与孤鹜齐飞“的句子常常从他口中涌出,更多的是我们写着酸文,互相吹捧又互相讽刺,尔后哈哈大笑。
一年又一年,河流依然曲折流淌,只是江面上早已不见了白帆船,一艘艘机动船代替了它们,草滩也早已面目全非,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杂树林、庄稼地。我是在这个十月又回到故乡,秋天,乡野一片金黄,无边的落木在风声里萧然落下,多年我已没有回到故乡,故乡的记忆与情感让我疼痛。我又这样沿着河流行走,像当年一样。志文竟一场失败的婚姻而精神失常,举家迁往了外地,我也早飘在遥远的异乡,十多年了,从此我再也没有碰见他。
3
七月,河流一改往日平静的模样,它几乎一夜之间就漫过了河滩,浑浊的河水咆哮着拍击着河堤。每年这个时节,总有人淹死在这无边的河水中,河边常常传来逝者亲人悲切的哭声。河水让所有的大人恐惧,让所有的老人诅咒,制止小孩子们去河里游泳是此时每个大人心头的大事。
我却在一个夏日的午后,与村里的小伙伴国全偷偷跳进了江中游泳。我们先是在江边沙滩上美美地吃上一只偷来的香瓜,香瓜又大又甜,我们几乎连皮带囊囫囵吞下,才惬意地脱光衣裳如一只鱼一样畅游在清凉无涯的江水中,我们脚踏着柔软的江沙,在水中游着各种姿势,又快乐地互相打闹嬉戏。偶尔飘来的一叶扁舟,渔夫大声地呵斥着我们上岸去,我们全然不顾,惊讶地看着河水拍打着我的全身,又疾速流去,我从未与河流这样亲近,远处的村庄、田野没在夏日的浓荫里。尽兴之后,我们才恋恋不舍地爬上岸去,赤条条地躺在江畔的草地上,让冰凉过度的身体享受日光的温暖。清凉的江风从河流深处徐徐吹来,江畔绿草如茵,各色美丽的花朵开满了寂静的河滩,翩翩的蝴蝶流连忘返,我沉睡在草丛里,树荫在我的身体上投下斑驳的树影,远天,澄澈、宁静,草野的幽香弥散在我的身畔。
国全本是村里一个调皮的男孩子,聪明、可爱。只因一次偷了邻家的钱,被邻居当场抓住,便成了大人眼中的怪物,也成了小孩子们嘲讽的对象,那些叽叽喳喳的小姑娘,总是讨厌地跟在他的身后,时时刮脸羞辱着他,直那他瘦小的身影逃进一望无际的庄稼地里才作罢。像一只受惊的狗,上学每次看见她们,他都惊慌地躲藏起来,往日成天生龙活虎的他,也一日日沉默下来。我此时却一点也不觉得他奇怪、可恶,对于我的友好,他黑瘦的小脸一直笑着,露出可爱、洁白的牙齿,他一点也不像一个小偷的模样,喋喋不休地说过不停,笑个不停,他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最后家人知道了我偷偷玩水事情,更为可恨的是我竟与国全鬼混在一起,得到大人严厉的惩罚与警告,与村里所有的父母一样,我被禁止与国全一同玩耍。我却把家人劝告当作耳旁风,一如既往地偷偷与他玩在一起。我一直是个乖巧、听话而文静的好孩子,而国全给我展示了另一片欢乐的天空,他会带着我去偷人家地里的西瓜,炎炎夏日,我们躲在棉花地里,任汗水浸湿衣裳,待看瓜人一转身的瞬间,我们各自抱起一只西瓜撒腿就跑,留下看瓜人在后面大喊大叫,风声在我们耳旁呼啸而过,我们哈哈大笑,早已钻进了密密的棉花林中,不见了踪影。我也会跟着他钓鱼,在夏日知了声声的河塘,我总是半天也钓不一条,却惊讶地看着他钓起一条又一条的大鱼。
不知什么缘故,国全从此没有改掉他偷钱的毛病,村里人也没有改变对他的轻视,在他十岁那年,他母亲去世后,他便索性离开了学校,在社会上游荡,在派出所内进进出出,一脸的不屑。
为了将他管住,在他十八岁那年,家里早早地就给他寻了一个远近闻名泼妇的女儿,来将他管束,又早早地生下了孩子。
多年后,我回到了故乡,总是看见他劳碌的身影,也许家庭的压力,他早已改掉了偷盗的毛病,不到三十的年纪,皱纹却早已爬上他的脸庞,木讷的脸上布满沧桑,总不经意间露出满口被烟熏黑的黄牙。他的孩子仿佛是他当年的翻版,聪明、可爱,笑起总会露出一双洁白的牙齿,也许这是他最好的安慰与生活的目的吧。
4
冬天,山瘦水寒,河水褪成一条细长的河湾,只留下一片洁白的沙滩与一片又一片芦花飞舞的芦苇丛。在这样的时节,甚至匆匆回到故乡,我总是独自一人走向杳无人迹的沙滩,像多年前一样。我会漫无目的地深入河滩深处,洁白、柔软的细沙在我的足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累了,我坐在一堆沙坡上,遥远的北风扬起风沙扑面而来,天空碧蓝,河水澄静,白色的芦花在苍茫地摇曳,我总会想起心头失落已久的悠悠往事,仿佛我的灵魂还丢失在这里,仿佛时光还没有逝去,多年的漂泊他乡,只是长梦一场。那时,这一样的风沙扑面,一样的天空碧蓝、河水澄静,白色的芦花在苍茫地摇曳,而我只是一个不到五岁的孩童,我正随母亲、婶婶们去河对岸走亲戚去,母亲温暖的大手牵着我柔软的小手正穿行这片沙滩,边正与妯娌们亲热地交谈着,两个堂妹哭哭泣泣,只有我像一个小小男子汉一样坚持自己走完这漫长的路程。我们踏过一片又一片洁白的沙滩,又穿过一丛又一丛遍地丛生的杂树林、芦苇从,我甚至听得见北风在我耳畔“呜呜”作响。最后,在冬日凄清的河流旁,我们又要乘一艘木船去对岸亲戚家去,漆着黑漆、散发着浓烈桐油气息的木船让我眩晕,我偎依在母亲温暖的怀里,安静地倾听着大人们交谈发出的嘈杂之声,还有船工划桨的水声。水波清洌,荡起一圈圈碧色的波纹。我抬头惊讶地看着头顶升起那片白色的风帆,巨大的,像一只鸟在风中,展开它的羽翼。船儿渐渐驶离了沙滩,而生满杨树林,有着高在堤坝与密密村落的对岸渐渐在我的视线里清晰起来,以后的记忆却渐渐迷离起来,只断断续续记得亲戚家悬挂在树枝上发出明亮光芒的马灯,还有堂妹们夜里闹着要回家去的哭声,其它的记忆呢,已是一片空白。
二十多年的时光就这样地逝去了,多种事情的耽搁,我却从此再没有踏上对岸的土地,时光风烟里,母亲、婶婶们早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妪,堂妹早已远嫁他乡、为人妻人母了,我却总是这样想着,哪一天,我还这样,在这冬日的清冷中,走过这洁白的沙滩,再坐一坐漆着黑漆、散发着桐气息的木帆船,听着船夫们的划桨之声,水波清洌,荡起一圈圈碧色的波纹,那该是怎样一番景象呢?
在梦里,我撑一枝青篙,划入河流深处,去寻找童年的对岸,天空低垂,四野苍茫,江水逶迤,我迷失在无边的水流中,已找不到前进的路途,醒来,满是沧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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