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其实是我的继父。
也许因为是继父,我记下了他点点滴滴的好。
就让我以最泥土的文字,记录最泥土的他。
无言的父爱
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又瘦又小,可我们家一年四季烧的柴禾,全是我跟着老二上山去砍。老二比我大四岁,可这个跟我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家伙,从来就没把我当过妹妹。冬天,每个周末,我就跟老二,还有邻居兄妹俩,踏上牛羊上山的路去深山砍柴。老二干起活来,很是毒辣,他给我砍的杨木,总是同比我大两岁,个子比我高的小红的一样粗大。我别无选择,只有倔强地扛着比我身体长几倍的杨木艰难地挪步,不吭一声。暮归的牛羊,饱食了一天,从我身边轻快地跑过。我咬着饥饿的牙齿,继续着不堪重负的路途……
过了两年,我们就加入到村子里浩浩荡荡的拉柴队伍中去了。冬天的早晨,鸡叫三遍,我们就从热乎乎的炕上爬起来,吃罢饭就出发。老二拉着架子车,我紧跟在后面,一路上坡下坡,走很远很远的山路,才能到达目的地。到了之后,大家就一头钻进山山洼洼那茂密的森林深处。瞬间,砍柴的声音就此起彼伏地响起——在我听来,那直就是树木痛苦的呻吟。老二满林子乱串,专拣粗大的杠木砍,这就苦了负责搬运的瘦小的我。
一次,我扛着一根杠木往山上爬,坡陡,草滑,一脚没有踩好,连人带杠木一同滚落下去,滚进一个土坑里。当我爬起来时,惊诧地发现,一步之外就是万丈深渊。坐在冬天的枯草上,我呆呆地看着前方。崖畔的一棵柏树在凛冽的风中遒劲地苍绿着,一只乌鸦“啊哇”地叫了一声,落在树枝上,莫名其妙的看着我。我的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我是谁,干什么来了。这次有惊无险的遭遇,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那是谁也解救不了我的难言的苦楚。
在我的拉柴生涯中,竟然也有着幸福的记忆,每每想起,我的眼泪就轻轻地滑落,无声地落在岁月的伤口。
一天,老二说他累了,要歇一天。父亲领着我上山砍柴,到了目的地,父亲就砍路边的柴。他说,能烧就行了,要那么好的干啥。我只是把父亲砍的柴扔到车子边,很是轻松。在冬日清亮的阳光下,高大的父亲随意地挥着砍刀,那些树木在他有力的大手里,乖乖地变成了光秃秃的柴薪。
干活,干活,人只有干着才是活着。其实,当我干着力所能及的活计时,感到充实而愉快,我幼小的心灵真切地体验到“人只有干着才是活着”。一直以来,我的心灵都在收藏着世间的爱意,哪怕星星点点。
在我的理解里,父亲之所以在路边砍柴,是不想让瘦小的我辛苦地搬运。回家的路上,下坡时,父亲就让我爬在车子高高的柴薪上,不用跟在车子后面疯跑,享受着同伴们一直都在享受,而我从来都不曾奢望的待遇。严冬的风呼呼扫过我的耳畔,一颗幼小的心在飞翔,飞翔在苦难的生活之上。
多少年过去了,不惑之年的我,回望那遥远而艰辛的漫漫长路,还清晰地看到一位高大的父亲拉着一个小女孩的感动,满头大汗地奔跑在冽冽冷风中……泪水滑过我沧洁的面颊,稀释着岁月深处难言的忧伤……
流淌的记忆
葫芦河流淌着,流淌着我的纯真和年少,贫困的日子竟也绽放着无比的欢欣。
葫芦河畔,常常会出现一个穿着鲜红衣衫的少女,或漫步在青青河岸背诵,或坐在大柳树下做题。有水的地方,总有美丽的风景,总有清醒的头脑和极强的记忆。父母辛勤的劳作着,我刻苦地学习着,成绩竟然是那所学校的第一名,成了我们村子多年来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成为父亲的骄傲。
我的扁桃体总是爱发炎,一发炎就肿胀得堵住喉咙口,不及时治疗,会带来生命危险。那样的扁桃体使我睡觉打呼噜,就像鲁智深。我怕体检不过关,高考完毕,父母就领着我去西安做手术。我从手术室出来时,看到父亲捧着许多奶油雪糕,使我手术后的喉咙倍感清凉舒适——时至今日,我再也没吃过那么爽口的雪糕了,能够减少炎热疼痛的雪糕!
落叶象金色的蝴蝶飞舞着。父亲领我走过小桥流水,送我去师范学院上学。
我们的家境并不宽裕,但他还是给我买了上海牌手表、灰色的卡棉大衣。这在当时,是多么奢侈的享受啊!
葫芦河流淌着,日夜不息的流淌着,流淌着少年的懵懂,流淌着沉默的父爱。
挥手间,我毕业了。我的父亲,我善良而正直的农民父亲,为了我的分配,给人送了一只羊,却无济于事。我去那个遥远偏僻的小山村当教师,还是他送的。那时,十九岁的我,看着他很快的给我修好了木板门,又去葫芦河畔折了柳条,抹掉皮,像魔术师似的,很快的,就变成了一个白白净净的玲珑小笊篱。
在葫芦河的流淌中,我已成了两个孩子的妈妈。记得在二丫头满月后,我们母女三人住在娘家。
葫芦河发大水了,父亲捞了许多小鱼,收拾干净,母亲用油炸了一老碗,让我和菲吃。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幕历历在目:灿烂的阳光照耀着绿树繁荫的院落,父亲在院子劈柴,母亲围着锅台做饭,雪儿在炕上呼呼大睡,杏树下的石桌旁,我和花一样的菲儿,你一个我一个的香香地吃着小鱼……
回想起来,我不胜惭愧。那时的我,怎么能那么天然的享受着父母的爱呢?怎么不知道让父母吃呢?如今,好想好想给父亲母亲做道我拿手的红烧鱼,可他们却永远永远地离开了我……
严厉的教训
我的家背倚大山,脚下是那条穿梭岁月的河流。在好大好大的院落里,前院后院,父亲都栽满了各种果树……春花秋果夏繁荫,冬天的雪花落在枝椏上,时常会有喜鹊、黄鹂、燕子的轻歌曼舞。
吃完了杏,李子就熟了;吃完李子,桃子就能吃了。几树品种不同的苹果、梨,累累地挂在枝头。邻居、亲戚、朋友,常常来随便地吃,院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邻居家的小红是个惯偷,好多次,我都看见她偷我家的李子和桃子。一天,我们一家人在吃早饭,我看见小红的三只手粗暴地拽下李子树枝,肆无忌惮地扫荡着那些可怜的半生不熟的李子……我急忙转身回屋,告诉父亲,父亲却绷紧了脸厉声地说:“闭嘴!”父亲脾气暴躁,是那种生起气来就吹胡子瞪眼的人,我们兄妹六人都很怕他。还有一次,小红偷我家后院的桃子,糟糕的是又被我碰见了,愚蠢的我又告诉父亲,竟被他骂了一顿。他说,树枝伸到人家院子了你不叫人家摘!小小的我真是想不通。
有一次,小红叫我和玉花去偷队上的核桃,我就去了。那时,麦子上场,核桃才半瓤。晌午,大人都午休了,我们一行三人就顶着火球似的太阳出发了。上了一段坡,穿过一片玉米地,来到最大的一棵核桃树下。我不会爬树,小红和玉花在树上摘着核桃向下扔,我负责拾到一堆。正在我拾得起劲的时候,突然听见一声大喊“这些坏东西,糟蹋核桃……”我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回了家,可怜的心脏快要蹦出来了。就在我的心沉到原来的地方时,父亲回来了。他二话不说,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象拎小鸡似的,提起来就打。后来,我才从玉花的嘴里得知,父亲逮住她俩时,小红理直气壮地说:“还有你女子哩!”现在想来,那时怎么那么傻,父亲是队长,而我却做出这样的事,让他在两个臭丫头面前说不起话,难怪他怒气冲天,狠狠地揍了我一顿。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偷过任何东西,而且,对“偷”深恶痛绝!
村民的感动
父亲当了一辈子村长,在那样一个贫穷的小山村,谁愿意干那个出力不讨好的差使呢。
记得一年葫芦河发大水,眼看着生产队刚收下的小麦,就要被洪水一捆捆地冲走。我的父亲第一个跳进洪流中抢救,紧跟着,中学的一位高个子老师也跳了进去。当时,全村的人都站在岸边惊呼,却没人下水。我紧紧的盯着洪水里的父亲,感到无比的骄傲,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父亲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真正的英雄!
他是木匠,无偿地帮乡亲们盖了许多房子。在吃大锅饭的年代,他为村子修建了一所幼儿园,院子里的秋千、转秋、翘翘板,都是他亲手做的。幼儿园成了全村老老少少的乐园,还引来了外地参观团。他也常到外地参观、开会。我家的相框里有一张很特别的照片:巍巍宝塔山下,延河大桥头,两排支农解放军齐刷刷地站着,身着老棉袄的父亲个头高大地站在队伍最显眼的前头,仿佛那队大兵的头领。
全村人赖以生存的一眼泉水,人老几辈,都在半山腰的土坑里。他自作主张地用钢管引至山脚,修了一个很大的蓄水池,上面用石板盖住,下侧安了个水龙头。
七十年代,他竟然在我家背倚的大山上,种植了许多苹果树、犁树。当他给那些小树剪枝的时候,我就跟在他身后拾猪草,快乐地想象着满山的花满山的果——当然,这样的他,自然遭到了“文化大革命”的批斗,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他,不知是怎样走过那些悲惨的岁月?
他名叫文章,却没文化,但在我的眼里,他比许多有文化的人活得更有价值。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来不生病,可谁也没有料到,他突然一病不起。那个正月,村子里的秧歌队敲锣打鼓的扭进我家院子,父亲强撑着从炕上起来,依然面带笑容地招呼大家。狮子老虎到我们屋里地上炕上地舞蹈,人们说这样能消除病灾。可父亲的病并不如村人祈祷的那样有所减轻,我们决定下西安为父亲看病。临走的那天早晨,村人都来了,你一百,他二百地把他们的血汗钱放在父亲的炕头。六十岁的老父亲落泪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他落泪。他要大哥一一记在笔记本上,说:这不只是钱啊!
一位在县政府工作的村人,感慨地说:“县长病了也没有这样的场面啊!”
父亲累了,太累了!
他永远地躺在了他刨挖了一辈子的大山里,太阳一出来,就照耀着他,照耀着他光明磊落的一生。
父亲,我高大、善良、耿直、重情义、心里总装着别人的父亲,是天下最好的父亲!
父亲——我永远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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