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草事
“六月六,阴一阴,黄草贵如金。”这个气象谚语说的就是:别说农历六月六下雨,就是天气有一点阴,接下来的日子就会阴雨连绵,连稻草也会烂掉。那时候,我们的生活处处离不开稻草,茶余饭后,大家一边聊天,一边手搓稻草绳,这是儿时常见的情形。而一个人如果搓绳的技能又快又好,往往会被作为榜样,活在全村人的夸奖中。在菜园里,一条条浅黄的稻草绳蜿蜓曲折在木尖上,顶花带剌的黄瓜、纤细的豆角顺着稻草绳爬行蔓延,蜜蜂、蝴蝶在金黄色的黄瓜花、细小浅白的豆角花间忙忙碌碌。那种老式的木架子床上,更是铺上厚厚的稻草,一是暖和,二是柔软。很长一段时间,稻草上面就是一些七拼八凑的旧棉衣、破棉絮,然后铺上一床被单。头枕填满秕谷的枕头,身下是散发着泥土气息的稻草,童年的梦在稻草上飞奔到天明……
还在田间收割时,父亲就为能不能得到干爽的稻草而忧心忡忡。万里无云的天空,飘来一朵巨大的乌云,将村庄田野池塘山冈都罩在阴影里。我们称这种天气为“阴帐”。对于小孩来说,这是难得的奖赏,但父亲总是显得有些紧张,东张西望一阵,生怕天会下雨。
要想获得品质上好的稻草,从收割开始,每一道工序都有严格要求,尤其是锁稻草,更属一顶技术性极强的的农活。所谓锁稻草,就是将稻草扎成一个个小件,既便于翻晒,又便于运输、堆放和贮藏。这个“锁”字,恰如其分描述了这个工序的特殊性:锁,既是名词又是动词;锁,既坚守又对钥匙网开一面。因此锁得好的稻草既不会在翻晒、运输等过程中散开,又能在需要散开时,犹如钥匙的机关,干净利落地散开。说来说去,这锁草的过程和特殊性,没有亲历过的人可能无法弄清楚其中的玄妙之处。
父亲最为不满的就是我们锁草技术不得长进。他双脚跨立在稻草两旁,弯腰,右手箝出几根稻草作为“锁”,双手虎口卡住稻草长谷穗处,同时将稻草立在稻田里,左手拇指压住“锁”的一头,右手牵引“锁”迅速绕稻草一周。这时一手已经移到稻草锁住的上部,一手拉住己环扣稻草的锁,使劲一拉,一件稻草早锁好了,像一个稻草人站在稻田里。这么繁复的述说,其实整个过程也只是在几秒钟之间完成了。
父亲的示范和解说看似简洁明了,但我一直不得要领,动作僵硬缓慢,半天也没有弄好一件稻草。他也就不再耽误自己的时间了,双手环绕之间,十几件稻草己锁好了。
父亲原本是想将稻草堆放在屋前的晒场边,我却主张堆放在池塘坝上。因为挑草到塘坝,一趟就要近一百多米的路程。我对母亲说,稻草堆在晒场边,鸡抓狗挖会将晒场弄得很脏,而堆在塘坝那头两棵苦楝树之间的夹隙里,不仅不会倒塌,而且堆码也省工夫。父亲说塘坝上张西北风,风吹雨淋会让稻草发黑发霉,稻草的质量没法保证。我赶紧说,稻草垛上只要盖上塑料薄膜就没事了。父亲终于没有发现我心中的小九九,加上母亲也同意我的观点,他也只好默许了。
在夏秋烈火般的灸烤下,晒干的稻草似乎没有一点份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个西方谚语证明:千万棵稻草是有一定的份量的。俗话说长路无轻担,开始挑第一担稻草,我的速度甚至比父亲还要快一些,两三担挑下来,就要在半途歇脚了。哪知越歇越想歇,歇脚的次数随着挑稻草的趟数逐渐增多。这时浑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粘在皮肤上,肩膀又痛,扁担在左右肩上换来换去。肚子里分明灌满了开水,但是口里却干得像是要裂开一样。
下午的日子,肯定不能再这样在挑稻草中过下去。在吃午饭及午休的时间内,我必须想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逃脱下午挑稻草的差事。临出工时,我终于下定决心,对父亲说我要去湖西镇上剃头。父亲对我的一头长发颇为不满,已经多次强烈要求我要剃短头发。现在,我居然主动要求去剃头,父亲显然喜出望外。
兴冲冲地走过池塘,鸡枫树的树阴里,我家的那条该死的牛系在树干,正悠哉悠哉甩着尾巴。看到我走过来,它居然有脸“哞”叫了一声,以表示自己的亲热。我正气在头上,为了它,我只有舍弃颇具诗人形象的一头长发,这长发我可养了四五个月。
我走过去朝它的屁股踢了一脚。很多时侯,我就是那个又要牛儿跑,又要牛儿不吃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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