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有种习俗,在家中排名老幺,父母取名字称为“细XX”.比如,“大红红”的妹妹就叫“细红红”. 细红红家和我家同住胡同巷子,两家相对,她与我同年,属虎,以月份来算,她可以称我为“姐”,可她从未喊过我一声。 我记事起,从未见过细红红母亲,稍大一点,从隔壁邻居口中得知,细红红母亲在生她那年,被突如其来的疯狗咬了,就那样去了。细红红家家徒四壁,父亲因而一直单身,从未上过学堂的他,靠种点田地来糊口,养大细红红哥姐三,一年四季阴沉着脸,仿佛每个人都欠他几百万似的。细红红奶奶,没事就在附近大街小巷转悠,回家来时,从不空手,总得拎些柴禾或者铜铁纸皮可卖钱的废品,换点油盐酱醋。 细红红没上过学堂,她“怪”着呢?她天生左手“举起”,像是随时准备与人掰手腕,那只手没办法自然垂落,走起路来,踉踉跄跄,好像一只脚长,一只脚短。脑袋瓜子不好使,不记事。衣不遮体,赤着脚,头发乱得像“鸡窝”,常听到她奶奶和父亲连骂带打她的声音。童年伙伴里,有人给她取名“疯子”.在巷口垃圾堆,常看到她的身影--她在那里找食物吃。她起先是用脚翻动着垃圾,慢慢地,轻轻地,微低着头,眼睛骨碌碌地,左一转右一转,有人从她旁边经过,她站着不动,左顾右盼,好像是刚到垃圾堆来。那人一走远,她脚下的动作快了,眼睛死死的盯着翻动的垃圾,专心而认真,眼神锋利尖锐,看见一个烂橘子,烂苹果什么的,她弯下腰,用右手快速拾起,藏左腋下,走了。 有次,她在胡同家门口拉屎,正好遇上中午吃饭时间,左邻右舍端着饭碗聚一起,坐门口吃饭聊天,一阵阵屎臭直叫人恶心,有人忍不住,喊来她奶奶。细红红奶奶看看她那样,叹叹气摇摇头说:“你这芍伢崽,怎么这么芍?教了你多少次,拉屎进茅厕,你怎么就是不知道做啊?”揪起她耳朵,拉她进屋。细红红痛得咧着嘴,用力拍打奶奶揪耳朵的那只手,嘴里不停歇的叫骂,骂奶奶,骂告状人,骂祖宗十八代。还有一次,在垃圾堆吃起了 死猫儿内脏,路人好心提醒:“娃哟!那个东西可吃不得,会肚子痛的。”她满嘴血淋,侧过身,背向人,继续啃吃。看的人多了,议论声大了,后来细红红奶奶和父亲来了,又揪又打又捶,将她拉回屋。细红红嘴硬得很,犟得很,不依不饶,不肯走。脸红像猪肝,眼瞪似牛眼,一顿泼妇骂街的阵势,将吱声的人骂得灰头土脸。再后来,她捡垃圾吃,没人在吱声了。 童年时,没人和她玩耍。她总是站在远处,观看我们跳皮筋,踢毽子,远远的。我们玩得满头大汗,笑容如花儿一般灿烂。她张着嘴,微笑着,傻傻的看着我们。我们累了,停下休息,看她,她脸有点红,看向别处。我们继续玩起,她又傻傻的,痴痴的看着我们,跟着我们笑。我们若猛的一回头盯向她,她就走了,踉踉跄跄,好像一只脚长,一只脚短。她家堂屋面积大,中间一口天井,住着两家人。我们数十个,不约而同来这里捉迷藏,丢沙包,她坐她家门槛,安安静静看我们嬉闹,偶尔笑出了声。有次,有个调皮伙伴把一块饼干放在地上,吆喝我们离开,藏在门外,透过门缝看屋内的细红红。她伸长脖子,望了望门外,没人,走过去,拾起,放嘴里咀嚼,我们“嗖嗖嗖”跳到门口,捂着嘴,“嘿嘿”奸笑,奚落她:“不怕丑,捡东西吃,羞羞脸”.她涨红了脸,大叫:“谁吃了?谁吃了?都给我滚出去,这是我家,不许来玩。”一边说,一边口里来不及吞下的饼干渣子一喷一喷,裹满了觜唇。接着气愤地把手中剩下的半块饼干一扔,“我不吃不吃了。”跺两下,踩成碎末。我们乐了,冲她嚷:“你就是个好吃猫,好吃鬼,羞羞羞…”她大口大口喘气,接不上话,捡起地上的石子,狠狠砸向我们,边砸边骂,并警告我们不许去她家堂屋玩。我们反驳说,又不是你家堂屋,是XX(堂屋另一家主人名字)家的,我们是在他家玩。她火了,抄起屋角粗粗的木棍追来,我们伸出舌头,冲她做个鬼脸,一窝蜂笑着跑开了。 少年时,没人和她说话。多少次我搬来桌椅,在门口写作业,她也在她家门口席地而坐,依然灰头土脸,衣衫褴褛,发成“鸡窝篓”.有时,我走过去,把一小袋饼干放在她身边,便快速跑开,回到座位写作业。我怕她,怕她骂我。我低着头,用余光瞧见,她坐在那里,不紧不慢用好的右手拾起饼干,拿起,放嘴边,牙齿用力一扯,“啪”的一声,包装袋开了,吐出咬下的包装袋,放腿上,拿起袋中的饼干,吃。我缓缓抬头,她不看我,继续吃。 初中时,学习紧张,我是走读生,每次回家,来去匆匆,这样很少看见她的身影。偶尔在路上看见她,朝我微微一笑,轻轻的。“举着”那只左手,踉跄着行走。 毕业后外出,三年后回家,胡同巷的人说,她出嫁了,嫁给了一个比父亲小几岁的男人,是个瘸子,住在邻村。我脑袋“嗡”的一响,十七八岁,花季,她为人妻。那年春节,我看到了她的男人,沧桑的脸,个子矮矮,一只眼睛斜视,走起路来一跛一跛。俩人并排走着,细红红齐耳短发,毫无光泽,枯如稻草。穿着大大灰色棉衣,脚下一双老式黑色棉靴,脸上饱满红润。我站在家门口,仔细一看,宽大衣服下,肚子微微鼓起,看见细红红的人说,她怀孕了! “这伢崽,怀上了,身体比以前好,胖胖的,气色好,以前可是面黄肌瘦的”.胡同巷,几个女人在我家隔壁门口,围着一堆篝火,其中一个织毛衣的女人笑着说。 “嗯!是啊,比以前养得好。”另一妇人跟着说。“听说她家男人蛮庝她的,好东西都留给她吃。”添了一把柴火,压低声音说:“这怀了好是好哦!可临盆,生下崽,谁给她带娃?她父亲打工不在屋,她自己生活又不能自理,家中只有这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奶奶,身体又不硬朗,男人家又没有爹娘,两个姐姐嫁得远,家庭好像都很贫困。” “啊…是吗?”刚织毛衣的女人停下编织,严肃的望着这妇人:“她自己都不能自理,她男人也不是个很灵光的人,这情况,只得她男人的姐姐来帮忙照看。”说完小食指勾起毛线,继续织毛衣。 “唉!说是这么说,可这带娃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姐姐也有她的家庭孩子要照看,哪能长时间过来蹲点。” “唉!…” 篝火堆里,一阵沉默,只听到柴火“啪啪啪”烧得老响。火苗随着冬风被吹得东倒西歪,浓烟冉冉升起,飘向无边无际的天空,越飘越远,越飘越淡。我呆呆望了那股柴烟,好一阵。 三年后,我成家。有一天,在娘家,看到一辆“麻木”“咚咚咚”在对面停下,头戴暗灰色帽子,一身旧衣服,松松宽宽,胸丰臀翘。我目侧,一米五五的个子,足有一百三四十斤。我看到了那张脸,哦!是细红红回来了。男人怀里抱着婴儿,一拐一拐跟在她身后进了奶奶家。我想着,这该是她的第二个孩子吧!可第一个怎么没有带来呢?是放在家里没有带回娘家? 约十来天,对面家忽然好热闹,我好奇地走过去,钻进人群一看,是细红红奶奶家,围着许多人。她奶奶正唉声叹气地说:“这生来做什么?又养不活,造孽造孽啊!”嘴唇和头颅不自主的抽动。 “怎么回事?”我听一人问。 “唉!娃儿又没养活。”有人心酸答道。 “你瞧!那桌上一小袋奶粉,问她男人,他说的一个星期前买的,也就是说,这袋奶粉吃了一个星期还没有吃完。这都是两三个月大的婴儿了,一袋奶粉还没有吃完,你想每次给孩子喂的食量有多少或者冲的有多淡。”有人惋惜说。我瞧见了阴森黑暗老屋,桌子上放着小半袋奶粉,袋口夹着一枚木夹。细红红躺在床上,盖着被子,侧着身,她男人坐床边,沉着头,默不作声。 “这生下来做什么?”她奶奶伸出四个手指头,“这是第四个了,一年一个。第一个,晚上睡觉,捂住了鼻子,窒息了。第二个,衣服穿少,孩子脸乌青乌青的,冻死了。第三个,孩子哭着哭着没了声音,估计是饿死了。这个还养得久一点,长到了两三个月,以前几个都是在坐月子时夭折了。唉!这生来做什么,做什么?又养不成功,造孽啊…”老奶奶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 “以前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老奶奶红着眼睛:“第一个男孩子,第二个女孩子,第三个是男孩子,这个是女婴,都养不活,养不活哟!”摇摇头,叹着气,走了。 后来有人建议,让她去结扎,这样不懂避孕,身子遭罪。她奶奶痛心的说,她倔着呢,不肯去,说什么都不去。这养不活,生来做什么做什么? 她后来有没有结扎我不清楚,反正我再也没有见到 她大着肚子。 在后来,胡同巷有人说,细红红男人还不错,每天在家附近做着小工,带着细红红一起去,吃饭时,主人家见她那可怜相,也会多盛一碗,有时,她男人从自己饭碗中拨出一些饭给她。细红红本性不安分,乱拿主人家东西,有时遭来主人家恶语相对,她男人赶紧说好话,赔不是。 我一直没再见到她,直到有一天坐在娘家门口,瞧见巷子里一个两三岁孩子在地上打滚,捡着成人世界认为的垃圾玩,衣上灰蒙蒙,脸蛋脏兮兮,小手黑乎乎,一小伙子笑着逗她:“你是细红红生的啊?”我的脑海就浮现出细红红孩时的模样--“举着”左手,衣衫褴褛,头发乱得像“鸡窝”踉踉跄跄行走,好像一只脚长,一只脚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