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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物》杂志在其2月号上刊登了一篇调查性报道《厉害女士》。文中指称,河南省兰考县以收养孤儿而闻名的袁厉害女士,名下拥有20多处房产,家境富裕,并且对于其收养的孩子分三六九等,给与不同的待遇。
袁厉害在兰考大火之后,由于袁厉害收养的孤儿中有7个罹难,而其收养程序又非合乎法律程序,兰考县官员的不作为等等事端,都遭到了媒体一一曝光。袁厉害本人更是成为聚焦,关于其种种行为与历程,都放置在媒体的放大镜下,细细研察。
姑且不论这篇报道中所呈现的事实是否真确与完整,文章本身行文所带“厉害”之气,却几乎一眼可辨。
自然,这并非第一篇质疑袁厉害的报道。在兰考大火之后,袁厉害的形象没有更加清晰,反而更加模糊与暧昧起来。颂扬袁厉害的人认为她履行了本来应当由公共权力所承担的责任,几乎可以算是中国的德兰修女;而批评她的人则认为她不顾个人的能力强行收养大量孤儿,致有大火悲剧的发生;而袁厉害对于孤儿收养的过程与抚养方式,以及经济来源,都有着诸多的疑问。
本来,一个农村妇女,以一己之力收养了多达100多的孤儿,即便是放在传统中国的世界中,也是一件极其了不起的善行,为何如今却演变成了一地鸡毛的罗生门?
处在转型时代的中国,由于旧有的制度秩序、社会秩序和伦理秩序全然崩溃,而新时代的一整套秩序又无法生根发芽,以至于整体社会处在伦理失常的危机之中。这种失常不仅仅发生在官方,而且发生在民间。人们习惯性地对一切美好和谐的事物产生怀疑。
对于事物真相的追问,于是成为人们看待新闻的一个下意识的行为。这种行为原本也没有什么过错。政治贪腐成风、商业信用破产、民间伦理失范,放眼天下,无一件事不是疑窦丛生。这其中当然包括了民间的慈善行为,例如地震捐款,例如陈光标行善,的确许多都经不起严格的推敲。袁厉害自然也不能幸免于这样一个时代环境。
因此,在这样一个时代之中,媒体的报道与揭发,便成为一种非常重要的社会公器。惟有通过媒体不偏不倚的事实报道,才是人们得以判断真相的依据。而其中极为重要的一点,就在于媒体需要通过客观乃至冷酷的观察和记录,而不是带有立场和倾向的判断,能给社会更加准确而客观的信息。
不幸的是,中国的媒体在进行人物报道的时候,预设立场与表达倾向成为一种习惯性的操作模式。行内有言,人物报道,要么造神,要么毁人。通常的现象是:对于一个在民间崛起的,尤其是与官方行径背离的人物,则给与几乎完美的形象塑造;或者对于公众所认同的一个偶像,进行毁灭性的扒粪。
但这并非合乎新闻规则本身的报道方法。在美国新闻界中,对负有争议性的人物的报道数见不鲜,而政治人物报道几乎成为美国任何一个媒体都无从逃避的类型。素以人物报道见长的多位名记者,包括现任《纽约客》杂志记者西摩·赫什、《华盛顿邮报》的鲍勃·伍德沃德等人,都曾经对多位政治人物有过深度的报道。从他们的报道中会发现,他们恰恰会呈现关于这个人物的多重角度和复杂环境。在阅读报道的过程中,人们常常会陷入一种矛盾的情绪之中,一方面既为他们人性中光辉的面向所感动,一方面也为他们人性之中丑恶的方面而愤怒。而最终,我们也无法以简单的善恶来评判他们的人格。
我以为,这恐怕才是人物报道的人间正道。任何一个人都不是单面向的,其所处的环境也都并非如同真空实验室那么单纯。当我们去描述一个人物,尤其作为一个负有信息传递功能的媒体记者时,应当呈现出其根本的复杂性来。
我们应当尽量去还原其所处的时代环境、制度环境、成长环境、周边环境、生存环境,并将其置于这些环境之中去观察,寻找其本人的个性与行为之间的逻辑关系,发现其思维与生态模式的特性,从而还原一个供读者自身判断的信息。虽然我们从来无法完整地还原其本人的真实形态,然而记者的责任,恰恰就在于给与读者足够的判断信息,而不是记者自身来行使判断权。
中国人对于人的理解,往往从“人之初,性本善”的角度出发;而西方人往往从“原罪”来出发,是为性善论和性恶论。但是,无论从哪个哲学角度去理解,都是有条件的。性善论强调环境对于人的影响,遂有“性相近,习相远”;而原罪的意思,是“在上帝的眼前”。
因此,无论是何种观察方法,都强调的是人的复杂性。
回到袁厉害本人而言,和任何一个个体一样,她既不是神,也不是魔。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人而已。她既高尚,又卑琐;她有着悲天悯人的情怀,因而她不辞艰辛,收养了100多个被整个社会、政府和人群遗弃的孤儿;她同时有着许多普通人所素有的人性的弱点。
如果我们要去寻找神,只有在天堂;如果我们要去寻找魔,只有在地狱。对于我们这个人世的社会而言,袁厉害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但是因为她拥有了比我们所有的人都要宏大得多的爱心与毅力,她毅然决然地承担起了整个兰考,甚至整个社会的重负。仅此,她也应当赢得我们所有人的尊重。
迄今为止,我们仍然无从判断袁厉害事件的真相如何。我们也期待《人物》杂志能够给我们更多更加准确而有力的证据,而非依靠一些当事人的口述。
还原一个真实的袁厉害,不仅仅是对其本人的公平,而且,是对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交代。因为这个时代如此脆弱,居然连一个本当令我们感动,令我们得以仰视灵魂的崇高,令我们得以尊敬人性光辉的善人,都无法保全其正常的生活,和人性的尊严。 (IBTimes中文网研究员 连清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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