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蔚蓝之蓝 于 2012-5-8 11:25 编辑
重儿下午在教室里放了个响屁,搞得全班哄堂大笑起来。梳着长辫子的刘老师有些不高兴,让他留了堂。同学们走完后,刘老师也不说话,坐在讲台上磨指甲,由着重儿在凳子上磨屁股。磨到了六点钟,刘老师说,你走吧。
重儿把书包斜挎上肩,歪着脑袋走出了校门。在路上重儿又磨蹭了半天,他怕回家早了给妈逼着去畈里捡粪。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他觉得很没意思。于是有些恨那个长头发的女老师,要是不留堂,他就可以跟村里的孩子一路上打闹着回去。到了村头,重儿看到青松和喜生在元伢家屋子的南墙边弹珠子。重儿伸手摸了摸裤袋,摸到了两粒玻璃珠子。他走过去,想加入弹珠子的游戏。喜生一肩膀把他撞开了,说,滚一边去,整天放臭屁,谁爱跟你弹珠子。重儿说,又不是我故意要放臭屁,还不是红苕吃得太多,没办法嘛。那两个人只顾着自己玩,懒得理他。重儿把珠子摸出来,放在手掌上滚得滋滋响。他说,我这两粒珠子是新的呢,昨天才拿我姐的头发跟货郎换的。青松抬头看了看重儿手上的新珠子,对喜生说,让他玩一会儿吧?喜生说,玩就玩,输了不准撒赖啊。于是三人一起玩。玩到天黑,重儿赢了九粒珠子,喜生的三粒钢珠,青松的六粒彩色玻璃珠子。
重儿蹦蹦跳跳地回到家,正赶上家里开饭。晚饭还不错,吃疙瘩面。重儿盛了一海碗,坐在门口的石凳上吃。吃完了觉得不饱,重儿瞅了瞅厨房,看到厨房空荡荡的,赶紧溜了进去,拿起锅铲就盛,刚盛了半碗,妈走了进来,对着他脑门就是两筷子。重儿赶紧把盛到碗里的疙瘩面倒回锅里。
重儿一手摸着额头,一手摸着裤袋里的珠子,往天井里走。他看见惠儿蹲在猪圈门口,一边看着细猪一边喝疙瘩面。每回吃疙瘩面,惠儿总是盛些清汤,把面疙瘩省给爷、重儿和两个老妹吃。重儿说,姐,给我做个珠子袋子。惠儿看了看重儿,伸手摸了摸他额头,说,又挨打了吧?重儿说,嗯,贪吃呗。惠儿说,痛不痛?重儿说,不痛。惠儿把碗递过来,说,吃吧。重儿说,姐吃。惠儿说,姐吃饱了,重儿吃,姐去给重儿缝袋子。重儿就把碗接过去,连渣带汤喝了个干干净净。
惠儿剪了块旧衣服的袖子,给重儿缝珠子袋子。重儿说,姐你别缝小了,我有十一粒珠子呢。惠儿说,姐知道啦,姐聪明着呢。袋子缝好了,重儿把珠子一粒粒放进去,然后把袋口拉紧。珠子挤成一堆,成一个圆球状。重儿说,刚好。
妈给猪喂完食,提着空糠盆在天井里洗。惠儿赶紧走过去帮妈。重儿站一边看着。妈说,家里没柴了,惠儿你明天带重儿去山里砍两担柴回来。重儿说,又要砍柴呀。妈一巴掌就打了过来,惠儿眼疾手快,一把拉过重儿。妈一巴掌没打着,有些恼火,揪住惠儿的衣领子就在她背上猛打,边打边说,我让你护着他,让你护着他。
等妈走了,重儿摸了摸惠儿的背,说,姐,痛不?惠儿说,不痛,妈舍不得打痛姐。重儿说,妈的脾气真不好,比爷的脾气还坏。惠儿说,妈的脾气不坏,爷的脾气也不坏,怪只怪家里穷,让爷和妈太操心。重儿说,姐,明天不知道有没有人去砍柴啊。惠儿说,我们去村里问一下。
重儿跟着惠儿往村东头走。村西头住的都是村里的富人,很少去山里砍柴。村东头住的穷人多,穷人的孩子总是结伴进山。他们先去了荷莲家,荷莲比惠儿大两岁。惠儿进山砍柴就是她带熟的。荷莲妈说,惠儿来了。惠儿说,大大,我来问一下荷莲,看她明天去不去山里砍柴。荷莲闻声走了出来,看到惠儿就说,我明天要去家婆里,家婆过生。惠儿说,那我去问问别个。荷莲妈说,你不坐一下惠儿?惠儿说,不坐大大。荷莲妈就说,看这姑娘,长的真痛人,脾气又好,心地又好,我就喜欢这姑娘。荷莲说,妈你要是喜欢惠儿就认她做干女,天天给她做粑吃。荷莲妈说,我是想给她做粑吃,还给她做油果子吃呢。我就是可怜这孩子,她老子害了个病,干不了重活。你看她,屋里屋外,重活脏活全是她做,顶得上一个全劳力。
惠儿和重儿接着去找金凤。金凤说,明天我妈让我跟她去粜糠呢。接着找了来凤、玉梅、秀珍,大家好像全约好了,都有事。惠儿于是叹了口气,说,重儿,明天就我们俩进山了。重儿说,我们去问一下喜生和青松。
先找到喜生。喜生说,明天要在家里修桌子,饭桌断了一条腿。接着找青松。青松说,我家里有柴,想过些天再去。重儿说,求求你了,青松哥,明天去砍柴吧。青松说,我说了不去,那就是不去。重儿说,最多我把今天赢你的珠子还给你,你就陪我和我姐进一趟山吧。青松说,这还差不多,这样吧,你跟着我去问问喜生,如果他进山,我就陪你和你姐进山。于是三个人又去喜生家。喜生正在洗脚,他爷要他早睡,怕点灯浪费油。青松说,喜生,重儿答应把珠子还我们,条件是我们陪他进山。喜生说,不用他还,我下回赢回来。重儿说,喜生哥,求求你了,明天你就陪我们进趟山吧。喜生说,你烦不烦?我都说过了,明天要帮我爷修桌子,桌子修不好,我们家拿什么吃饭?难道像你们家一样,拿水缸盖子当饭桌吗?惠儿听到这里,就拉了拉重儿的手,说,我们走。
回到家里,妈又骂起惠儿来,说她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外头疯,两个老妹还没洗脚呢。惠儿赶紧拿脚盆打水,替柔儿和娟儿洗脚。重儿本来不想洗脚,这时也把鞋脱了,把脏脚伸进了脚盆里。
重儿躺在床上睡不着,就摸着珠子玩。夜静得怕人,珠子磨擦的声音惊动了妈。妈就恶狠狠地吼了一声:重儿你还不睡?明天一更要起早呢。重儿赶紧收起珠子,合上眼睛。
重儿做了个梦,梦中在跟青松“打碑”(鄂东小男孩玩的一种游戏)。他赢了不少,正高兴,妈一声吼把他吼醒了。妈说,鸡叫头遍了,起来吃东西。重儿爬起来,看到惠儿已经在天井里洗脸。吃了炒冷饭,带上两个麸子粑,挑上箢头(用竹篾等编成的盛东西的器具)、挖锄和砍刀。
两人走到门口,惠儿突然说,妈,太早了吧,天还是黑的呢,都看不见路。妈说,刚出去是看不见,走走就看见了,不能等天亮啊,等天亮你们赶不回来呀。
两人只好硬着头皮往外走。走了几步,狗就叫了起来。重儿听出是烂搭家的狗在叫,跟着全村的狗都叫了起来。狗一叫,两人的胆子反而大了。胆子一大,步子就快,两人一下到了村口。到了村口,狗吠声听不见了,只听见两人的脚步声。重儿跟惠儿并肩走着,他老觉着后面有动静,却不敢往后看,就轻声对惠儿说,姐,你有没有觉得后面有人?惠儿一听就打了个哆嗦。她说,重儿你别吓唬姐。重儿说,我真怕。惠儿说,姐也怕。重儿说,姐,你看对面畈里,像是有鬼火。惠儿说,在哪儿呢?在哪儿呢?说着牙齿开始拼命地打架。重儿说,姐,要不我们在队里的牛栏里躲一下吧,等天亮了再走。惠儿说,好,我们去牛栏。
两人进了牛栏,靠着围墙坐着。牛在栏里站着,嘴里嚼着东西。惠儿无意中扭头看,看到黑夜里两只黄森森的牛眼,像两团鬼火,吓得赶紧闭上了眼睛。闭了一会儿眼睛,怕睡过去,又赶紧睁开。
夜真静,静得只有心跳的声音。惠儿没话找话说。惠儿说,弟,天亮我们走快点。重儿说好。惠儿说,砍柴的时候手脚快一点。重儿说好。惠儿说,到了山上,你别去摘野果子。重儿说好。惠儿说,别打野兔子。重儿说好。重儿应着应着就响起了鼾声。惠儿叹了口气,不断地数数,数到上万个,听见鸡叫三遍了,天地间有了些亮光。惠儿把重儿喊醒,两人手拉着手上了路。
路上经过好几个村庄。村庄离大路都挺远,远远看去,只见黑糊糊的一坨,没有白天看起来清爽。白天看起来,屋是屋树是树,屋在树里,树在屋中。也没有月夜好看,有月亮的夜晚,那些树和竹林,尽管也是很模糊的一团,但心里知道哪儿是竹林哪儿是树林。黑夜还能跟伙伴们在林子里捉迷藏。可这会儿重儿感觉很不一样,他觉得黑糊糊的村子里藏着很多东西,包括妖魔鬼怪。
走着走着,天突然黑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那时刚好到了独龙潭。独龙潭上有座桥,叫仙人跳。传说潭里有水鬼,如果一个人走路,水鬼就会跳起来,扯你下去。重儿想到这里就有些怕,伸手去抓惠儿的手。只听惠儿一声惨叫,身子跟着抖起来。重儿说,是我哇姐。惠儿说,重儿你别乱拉手呀,你差点把姐吓死了。重儿说,姐,我们歇会儿,天不亮我不敢走仙人跳。两人在路边歇着,等天亮。重儿说,真是见了鬼,刚才明明有些亮,怎么一下子又黑了呢。惠儿说,重儿你别提鬼,提鬼我就发抖。
天又亮了。惠儿抓住重儿的手,两人颤悠悠走过仙人跳,然后一路狂奔,直奔了两里路才停下来。两人蹲在路中间拼命喘气。重儿抬起头,看见了远山模糊的影子。天终于亮透了,鸡叫,狗吠,声音此起彼伏。村头还有早起的人在晃荡。
又走了一个小时,到了山脚下。重儿听见流水的声音,看见满山的绿色扑面而来。重儿说,姐,怎么只听到水声,不见河呢?惠儿说,河在山沟沟里拐弯呢,要走到前面才看得见。惠儿又说,山里的水可清呢,甜丝丝的,凉得喉咙痛。
山口有个村子,惠儿知道这个村子叫河头底,有十几户人家。重儿看见一个男人在村头走,后面跟着一条黄狗。重儿说,住在这个村里好,不愁没柴烧。惠儿说,山里的东西多,柴多,树多,还有很多特产,栗子呀、柿子呀、茶叶呀,是比畈里好。重儿说,我搬来山里住。惠儿就笑了,惠儿笑着说,你搬不来,我嫁来还行。重儿说,我可以倒插门啊。惠儿一听就笑岔了嘴,她说,我们黄家还靠你传宗接代呢。
两人说笑着往山上爬,顺着一条羊肠小道。那路是进山的人踩出来的,坑坑洼洼,七扭八拐。不知道是不是刚进山,看不到野鸡和野兔。一路走过,重儿只见到了三只小鸟,羽毛灰灰的,个子很小,跟家里的麻雀倒有些不一样。进山的路上看不到别人,只有四只脚踩在地上的沙沙声。重儿觉得脚步声也是孤独的,于是就不断地说话。重儿说,姐,进山的路上还有村子吗?惠儿说,没有,要走很远才有另一个村子。重儿说,一个村子占那么多山啦,真是不得了。惠儿说,山里山多田少,养不了好多人。
翻过了一座山头,又翻过了一座山头。惠儿和重儿站在第三个山头上,发现太阳站在第四个山头。惠儿把手放在额头上挡住太阳,向斜对面的山坡看,山坡上的茅草长得绿油油的,茅草生得厚厚实实,像一张很大的毯子。重儿学着惠儿的样子往对面看,发现了另一面山坡上长得绿油油的茅草。
重儿说,姐,我们不往山里走了?惠儿说,再往里走还得半小时山路呢,那里的茅草倒长得深,割起来快。可是没有茅草根经烧。茅草根火大,煮饭快。我们还是挖茅草根吧。于是惠儿占一个山坡,重儿占一个山坡,趁着太阳还不辣,拼命挖起茅草根来。惠儿挖得快,太阳当顶时,那个山坡上的草皮给她挖得七七八八了。惠儿把茅草根薅到一堆,把里面的沙抖出来,然后把茅草根抱到岩石上晒。做完了自己的,惠儿走过去帮重儿。重儿说,姐,我挖的茅草太少了,么样办啊?惠儿说,少就少呗,多了你也挑不动。重儿就拼命挖。惠儿说,别再挖了,再挖的晒不干。
太阳真辣,晒得人头皮发麻。惠儿拉着重儿找了个岩洞,坐在里面吃麸子粑。麸子粑不好吃,糙口,只好拼命喝水。把两壶水喝光了,麸子粑才吃了一半。重儿说,我去山沟里打点泉水。
山泉水很凉,凉得人心里痒。重儿忍不住玩起水的,他把水往手臂上浇,手臂像烧热了的烙铁,一会儿就把皮肤上的水烤干了。重儿喝饱了山泉,把两个水壶装满。他左手拎着水壶,哼着儿歌往山上爬。山地晒熟了,赤脚踩上去,就像踩在热锅上。重儿只好拣有草的地方走。走着走着,发现绿树丛中一棵松树枯黄的枝叶。他知道那是一棵死树。走近一看,果然是一棵死树,根给人刨断了。树枝全是脆的,一动就断,树干倒还结实。重儿拿手指围了一下,有小碗口粗呢。
进了岩洞,重儿就说,姐,我找到了一棵死树,一会儿把它砍了。惠儿躺在岩洞里,好像睡着了。重儿说,还是洞里凉快。他就着泉水把剩下的半个麸子粑吃了。然后他拿起柴刀,趁惠儿睡觉,把那棵死树砍了。卸枝,树干劈成柴,摆在岩石上晒,摆满了三块岩石呢。重儿出了一身透汗,把自己累爬下了。他走进岩洞,喝了半壶水,挨着惠儿睡了。
这一觉睡得真香。重儿给惠儿叫起来时,太阳已经西沉了。惠儿说,迟了,迟了,快点装柴,回到家里天要黑了。重儿于是盯着太阳看,看见太阳离天边只剩三丈高了。
下山的路不好走。路窄,老是有拐弯抹角的地方。重儿的箢头里装了松树,体积大,更不好走。他力气小,走山路没有经验,一会儿就跟惠儿拉开了距离。惠儿一开始还叫重儿跟着,不时回头看他走得顺不顺,看他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双脚像螃蟹打横走,就有些心痛。可是不能停下来歇息,她知道一歇就没劲了,天黑前就赶不回家了。惠儿就对重儿说,姐前面走了,你在后头跟着,姐一会来接你。
惠儿峁足了劲往前赶,一会儿就走得没影没踪了。重儿不用跟着惠儿赶,喘了口气,由着双脚慢慢走,气反而喘匀了,走得比先前顺溜。
好容易挨到了山口,重儿一口气泄了,实在走不动,就放下担子,拿着水壶去河沟里打水。他蹲在河边石头上,先猛喝了几口水,接着灌满水壶,然后洗了个脸,把脸上的汗渍全洗到河水里。
走到岸上,重儿发现一个中年男人正围着他的箢头转圈子。重儿赶紧跑了过去。男人看到重儿,说,这是你砍的柴?重儿说,是,么样?男人说,你说么样呢,你给我把柴卸下来。重儿说,好好的你做么事要我把柴卸下来呢?男人说,我叫你卸你就卸。重儿说,我不卸。男人说,你不卸我给你卸。男人就开始扯茅草根。重儿急了,冲上去拉男人的手。男人反手推了重儿一掌。这一掌好大的力,重儿觉得胸口好像给他推裂开了。重儿就哭了。男人不理会重儿,继续卸柴。他把茅草根卸到一边,把松树卸到一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