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的俗语中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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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亲的俗语中成长

作者：欧阳华

父亲出生于上个世纪风雨飘摇的二十年代，是一个憨厚老实、勤劳俭朴的农民。虽然斗大的字不识几谷箩，但却聪慧睿智，诚如作家贾平凹先生所说的那样：人生境遇的差别不是品质和智慧的差别，而是机遇，正如同样的瓷片，有的贴在锅台上，有的却贴在厕所里。农民并不比城里人缺少智慧，缺少的只是经见。父亲就是这样一块被命运安贴在农村这希望的田野上的瓷片，从未离开过。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不仅是能吃苦耐劳、会种庄稼的行家里手，而且还是一名民歌老调、民间故事的传承者和乡村俗语的传播者。他能凭借自己良好的记忆力，于青幼时期将乡村传唱的民歌老调、故事传说以及俗语一字不落地刻录在自己的大脑里。诸如“爱郎调”、“劝郎调”、“六英姐”、“十月怀胎歌”等老调和“梁山伯与祝英台”、“牛郎与织女”、“孟姜女哭长城”、“丁郎刻木”等民间传说，以及各式各样的乡村俗语，他大多能倒背如流，张口便是。我就是在父亲的俗语中长大的。

新年刚过，口噙元宵汤圆、米粑余香的父亲便说：“吃了元宵粑，一心做庄稼。”“大人望栽田，小孩梦过年。”“正月腰腰二月长，三月饿死放牛郎。”清明节来临之际，父亲便说：“清明前后，种瓜种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春争日，夏争时；万物宜早不宜迟。”“千犁万耙，不替早栽一夜。”“栽田有栽田日，割谷有割谷天。”当棉花进入管理期，父亲又有“梅天刮，伏天挖。”“七挖金八挖银，锄头底下出金银。”“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当冬季菜麦进入管理时节，父亲就有：“菜麦不要巧，隔冬三次草。”“霜打油菜夹，到老都不发。”“雪落高山，霜打平地。”当农作物需要施肥时，父亲又道：“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记得我十三岁那年，一次与父亲在同一块稻田耘禾，右脚突然踩到一块鸡蛋大的石子，我从脚下捞起欲将石子扔到田埂上去，父亲忙制止我说：“别扔，‘大石子三场屎，小石头三场尿，石头石子满（肥）谷稻。’”父亲的话，一直让我心存疑惑：石头子怎么还会满谷稻呢？！直到后来上中学才知道，原来石子含有农作物生长所需要的矿物质和微量元素，我打心眼里佩服父亲。烈日炎炎，在农田劳作的父亲头顶突然飘来一朵白云，田野吹来一丝凉风，父亲便脱口而出：“打伞不替云遮日，打扇不如自来风。”什么“吃了端午粽，寒衣件件送；吃了中秋粑，寒衣件件拉。”什么“人勤地生宝，人懒地长草。”“人糊地一时，地糊人一年。”“天晴不锹沟，落雨水断流。”等等，都成了他的口头禅，信手拈来。

在天气预报还没有普及的年代，父亲的气象俗语也是一套又一套的。什么“雷公先唱歌，有雨也不多。”“先雷后雨雨不久，先雨后雷水长流。”“云往东，暖烘烘；云往西，穿蓑衣。”“有雨四处亮，无雨顶上光。”“乌云接日接得高，有雨在今朝；乌云接日接得低，有雨在夜里。”“早雷不过午，过午结不得果。”“雷打中，两头空。”“六月落雨隔牛背。”“六月落连雨，狗不吃糙米。”“日晕长江水，月晕倒斗风。”“早撑脚（朝霞），滴滴堕；晚撑脚（晚霞），晒破后脑壳。”“久晴西风雨，久雨西风晴。”要是遇到秋旱的年景，父亲总是焦虑地天天盼着老天下雨，直到重阳节边还未下雨，父亲便有“重阳无雨看十三，十三无雨一秋干。”然后又有“过了重阳无时节，不是风来便是雪。”“霜前冷，雪后寒；伢（鸭）不冷，酒不凌。”“猫冷头狗冷嘴，人冷下身起。”

在为人处事、待人接物方面，常常听到父亲是这样说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人上一百，五颜六色。”“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朋友不怕多，对头怕一个。”什么“朋友面前不言假，老婆面前不道真。”“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什么“学好千日不足，学坏一日有余。”“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什么“有样看样，无样看世上。”“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得由德起，财从才来。”“关门躲债，开门做情。“什么“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强中自有强中手，恶人会有恶人磨。”“求人须求英雄汉，济人须济急时无。”什么“打虎还要亲兄弟，上战还是父子兵。”“亲戚礼换礼，朋友嘴换嘴。”“亲戚不走原的在，朋友不走两分开。”“钱多盐不假，礼多人不怪。”等等，等等。

在修身齐家方面，父亲总是千叮咛万嘱咐。什么“人生三件宝，瘦田丑妻破棉袄。”什么“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养子不孝不如养驴，养女不孝不如养猪。”“在生不记喉，死后祭木头。”什么“上床夫妻，下床君子。”“堂前教子，枕边劝妻。”“和气生财，忤逆招灾。”“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剐肉钢刀。”什么“穷不失志，富莫颠狂。”“穷不丢书，富莫丢猪。”“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勤是摇钱树，俭是聚宝盆。”“勤扳罾，冷守店。”什么“起家犹如针挑土，败家好似水推沙。”“滴水汇成河，粒米积成箩。”“路要步步走，饭要一口口。”“一人省一口，胀死一条狗。”“顺三年，反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什么“早起三朝当一工，免得儿孙落下方。”“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想有时。”“人多无好食，猪多无好糠。”“惜柴锅不滚，省米又添人。”什么“新屋三年响，新媳三年讲。”“喉咙深似海，灶门大如窑。”“乌鱼头，野鸡脚；没肉也索索。”什么“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等等。其中不乏富有深刻的人生哲理。又如：“三勤夹一懒，要懒也不懒；三懒夹一勤，要勤也不勤。”可谓是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名言何其相似乃尔，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其深刻哲理难分伯仲，只不过一雅一俗，后雅前俗罢了。

父亲的俗语是多角度全方位的，涉及到生活方方面面。有“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蛇不咬人是黄鳝，蜂子不蜇人是苍蝇”。有“儿不嫌母丑，犬不嫌家贫”，“堂轩椅子轮流坐，媳妇也有做婆时，”“做天和尚撞天钟，不做和尚一弄风”。有“燕子衔泥空费力，孵干毛翼各自飞”，“儿孙自有儿孙福，莫替儿孙作马牛”。有“远亲不如近邻，远水难救近火，”“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有“会说说都是，不会说无理”。“有钱道真语，无钱语不真”，“病从口入，祸从口生”。有“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气是惹祸根苗，无气反被人欺”。有“穷单身，富寡妇”，“老公有钱老婆有势，冬瓜长毛茄子长刺”，“宁失做官老子，莫失叫花子娘”。有“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读不尽世间书，走不完世上路”，“深山夹凹读书，不如十字街上听话”。有“人怕伤心，树怕伤根”，“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茅屋墙上草，风吹两边倒”。有“宁愿人负我，不可我负人”，“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有“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前朝军师诸葛亮，后朝军师刘伯温”。有“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穷志量短，马瘦毛亦长”，“人无横财不富，马无野草不肥”，“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无水小河干”。有“饭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药能医假病，酒不解真愁”，“牙痛不是病，痛来真要命”，“天光困不久，老来寿不长”，“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有“出笼的包子，下轿的新娘”，“天上无云不下雨，世上无媒不成婚”，“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一辈亲”，“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有“手闲长指甲，口肥长头发”，“乡下没学像，街上变了样”。有“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刺猬说刺猬光，黄鼠狼说黄鼠狼香”。有“猴子不上树，多敲几遍锣”，“又做葫芦又做瓢，又做梭子两头跑”。有“美不美，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有“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磨刀不误砍柴工”，“冷尿饿屁穷说谎”，“债多不愁，虱多不痒。”等等，举不胜举。

尽管父亲在刚刚跨入新千年之门就离我们远去，尽管父亲所在的年代已尘埃落定，渐行渐远。时间这把无情的大剪刀，它可以剪裁历史的春秋，也可以剪裁人们情感的流云。但那些脍炙人口，朴实无华，而又富有生活气息、科学哲理原生态的乡村俗语，似乎早已融汇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也早早地复制粘贴在我生命的U盘里，流淌在我的血液中，蔓延成心中的一片绿洲。在我漫漫人生旅途中，每每记起父亲的乡村俗语，就像在沙漠中跋涉，偶见一场海市蜃楼；就像走过风雨之后，看见挂在天边的一弯彩虹；就像在黑夜里独行，蓦然发现遥远的一盏灯光；就像红袖添香夜读书，读出一个耐人寻味的故事；就像穿行喧嚣的街头，耳边突然飘来一曲清音，心中骤然荡起层层涟漪。

我常常在想：在当今这样一个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红尘匝地，钱浪涛天的年代；在这样一个诚信及其人类古老的伦理道德和真挚的情感无端地被冷漠嘲弄，被撕碎践踏的年代；在这样一个芸芸众生日竞月逐，熙熙攘攘为利润最大化而奔波不息，人心浮躁惶惶不可终日的年代；在这样一个人们冲浪于日新月异如魔术般涌现出来的无边无际，滔滔不绝的信息浪潮，战战兢兢地跪倒在色彩斑斓的科技乌托邦膝下的年代；在这样一个仅是一次邂逅便陷入情网，或在一杯三色鸡尾酒刚刚饮罢就坠入爱河，或仅在几声蓬嚓嚓中三旋两转就投怀送抱闪电式、急急风式的恋情肆意膨胀的年代。重提父亲下里巴人式的乡村俗语，还会有意义吗？！

人世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在一个初夏的傍晚，我来到浔阳江畔的城防堤上，久久地独自徘徊，遐思默想，抚膺自问。也问滚滚东去的长江水，问江面川流不息的货船，问隐隐葱茏四百旋上的匡庐牯岭，问浔城华灯初上的万家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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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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